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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大太太气呼呼地坐在靠门最近的一张沙发上,朱瑞芳坐在她的旁边,正好斜对着林宛芝。大太太见林宛芝那样忍气吞声,一个劲向自己赔小心,她准备好的愤怒的拳头打不下去;同时,给她碰了两个钉子,也泄了一点心头的闷气;并且林宛芝没有刚才那股神气劲了,像是一棵萎了的向日葵似的站在她们后面,自己也有了面子。她的视线慢慢转到林宛芝的身后。冯永祥像是永远和林宛芝保持两三步的距离似的,林宛芝退后了两步,他也退后了两步。他发觉大太太和朱瑞芳带进来的那股紧张空气,自己稍为收敛了一些。

  他转过脸去退后几步,看花园的草地上有七八个小孩子和两三个大人在打羽毛球,望了一阵,没有兴趣,慢慢转过来,又站在离林宛芝两三步远的后面,望着她的侧影。好像站在那里帮助林宛芝招呼客人是他的一种职责,不好随便离开似的。他察觉大太太在注视他,他装做没有看见,掏出烟盒子,抽了一根香烟,燃起在抽,表示自己并不注意啥了。

  他嘴里吐出一个一个的圆圆的烟圈。他望着圆圆的烟圈袅袅地升起。从烟圈中他注视着林宛芝的侧影。吐完了烟圈,他眼睛斜视了一下,他发现朱瑞芳也在盯着他看。他感到自己不适宜再站在那里了。他在红寿幛和红寿烛的光芒照耀下,显得自己的脸更是热辣辣红润润的了。他借着把烟蒂送到矮圆桌上的烟盘去的机会,悻悻地向东客厅走去。

  大太太的眼光跟着他也到了东客厅。东客厅北面墙角那里坐着徐义德、江菊霞和沪江纱厂会计主任勇复基他们。勇复基坐在那里不言不语,静听徐义德和江菊霞聊天,不时发出一两阵笑声。大太太对朱瑞芳向东客厅噘噘嘴。朱瑞芳跟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勃然大怒地说:“好哇,我说为啥看不见他,原来在那里谈恋爱哩。”“你过去,”大太太指着东客厅北面墙角徐义德那里,说,“坐在那里,听他们谈。”

  “对。”朱瑞芳在客人当中摇摇摆摆走过去,好像有啥要紧的事体急着去找人。

  徐义德和江菊霞谈的正起劲,忽然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他以为出了啥意外的事体,转过头去一看,见朱瑞芳板着面孔向自己这边走来。他知道事体不妙,本想站起来避开,想到避开反而露了马脚,不如干脆仍旧坐着不动,装着没有看见她来,继续和江菊霞谈心。他刚才的话没有说完,忽然转到棉纺公会改选问题上去,说:“我觉得这次棉纺公会改选,不够慎重……”

  江菊霞听得徐义德突然转到棉纺公会改选的问题上来,感到丈八和尚摸不到头脑,她亲热地叫道:“德公,你刚才说啥?”

  徐义德身后的急促的脚步声近了,知道朱瑞芳已经走到自己的身边,他有意放高嗓子大声说:“是呀,我是说我们棉纺公会这次改选不够慎重,你是棉纺公会的执行委员,今天要和你谈谈……”

  这时她才看到徐义德身后站着朱瑞芳,静静地在听他和她谈话。她立即懂得徐义德改变话题的用意。她天衣无缝地顺口答道:“当然,我是执行委员,你们会员有意见,我有责任听的,也有义务给你办的,效劳不到的地方还要请徐总经理多多指教。”

  “执行委员太客气了,”徐义德也改变了称呼,两个人好像突然变得很陌生,而且很客气。他说,“我认为棉纺公会改选应该照顾各方面,网罗各种人才。”

  “是呀,外边对我们棉纺公会有不少闲言闲语,说我们棉纺公会的委员代表性不够广泛,就是几个大头在操纵,中小厂照顾不够,就连沪江这样规模的厂也没有一名执行委员,实在太不合理啊。”她之所以能当上棉纺公会的执行委员,主要是因为和史步云的亲戚的关系,否则,保险连委员也当不上。她侃侃而谈,眼睛既不望着徐义德,也不看朱瑞芳,却对着坐在她对面的勇复基,说,“是啵?你是不是也听到一些?”

  勇复基不知道他们海阔天空谈啥,一会东一会西,叫他摸不看头脑。既然江菊霞问他是不是,他不假思索,含含糊糊地应道:“是的,是的。”

  徐义德感激她的同情,说:“是呀,沪江这片厂在上海来说,也不算小,连个执行委员也没有,太不像话了。”他想起这次改选棉纺公会徐义德没当上执行委员实在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冯永祥不够朋友。他答应了考虑,改选出来却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委员。起不了啥作用。他感慨系之地摇摇头说,“这次改选棉纺公会,我总觉得不够慎重,遗憾,遗憾。”

  她懂得是给他自己叹息,便凑趣地说:“确是一个很大的遗憾。照我个人看来,徐总经理应该当选为执行委员的。这次考虑不够慎重,下次改选,徐总经理一定会当执行委员的。”

  徐总经理脸红红的说:“我个人倒无所谓,最近忙得很,也没有时间做这些事。我并不计较委员和执行委员,倒是从我们棉纺公会着想,能多一些人工作,就多一分力量啊。”

  朱瑞芳站在后面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是在谈公事,那不必在背后听,索性坐下去,参加他们谈。她很随便坐下去,给勇复基和江菊霞点了点头。徐义德看朱瑞芳坐下来,刚才为了让她听而说的一番话估计很成功,至少说明他是在谈正经事。现在他可以不露痕迹地走开了,因为当着朱瑞芳的面,没有啥好谈了。他对朱瑞芳说:“你来的正好,给我陪陪客人。我的公事谈完了,要到那边去招呼一下。”他指着马慕韩、朱延年那一堆人说。

  “好吧,你忙去吧。”

  徐义德走了,留下一个尴尬的局面。汉菊霞和朱瑞芳无话好谈,她认为自己不必过份敷衍她。朱瑞芳是带着嫉妒和憎恨的情绪来的,必要时,她准备给江菊霞一个难堪。她只听到一点点传说,风呀,雨的,徐义德和江菊霞有些啥暧昧关系,她不知道。在徐家只有林宛芝一个人了解这个详情,可是林宛芝从来没和她们谈过这些事。朱瑞芳刚才在后面听了一阵,也抓不到啥把柄,心里正在苦闷。勇复基是一位勤勤恳恳的会计人员,他对人就像是对待数目字当中的小数点似的,生怕弄错,那出入很大的。他永远把自己保持在一切是非的漩涡之外,他不干预任何事体,他不得罪任何一个人,就连三岁娃娃,他也不去碰他一下。

  他今天来拜寿的目的不过是一种职业上的应酬,找机会坐在徐总经理附近,好让他知道勇某人到了。徐义德晓得他是一个怕惹是生非的人,和江菊霞谈话无须避开他,有了他坐在旁边反而可以起一种掩护的作用。三个人沉默地坐在那儿,谁也不吭气。朱延年和马慕韩谈的很起劲,嗓门又高,显得他们这儿三个更加冷静得可怕。朱瑞芳眼睛对着勇复基,有意不看江菊霞,暗中却又不时睨视她一眼。她把江菊霞冷落在一边,打破沉默,对勇复基说:“近来厂里很忙吗?”

  勇复基恭恭敬敬地欠着身子说:“是的,很忙,很忙。”

  “你们的生活好吗?”

  “很好,”勇复基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膝上,有点拘谨地说,“现在生活很好,很好。”

  勇复基这样小心翼翼地简单答复问题,使朱瑞芳很难谈下去。江菊霞听到这些公式的寒暄也感到腻味。东客厅左边的书房里忽然爆裂开一阵喝彩的掌声,吸引了客厅里客人的注意。一会儿,这掌声消逝了,大家又安静地谈论自己的题目。这掌声救了江菊霞。她自言自语地说:“啥事体呀?这样高兴!”她很自然地站了起来,眼睛盯着书房的门,没有和朱瑞芳勇复基他们打招呼,悄悄地走去。

  朱瑞芳指着她的背影问勇复基:“他们刚才谈啥?”

  “我不晓得。”

  “给我讲,没有关系,你坐在这里,哪能不晓得他们谈啥哩。”

  “谈啥?我听到一些……”

  朱瑞芳聚精会神地在听勇复基谈。她希望在他嘴里能够发现一些秘密。勇复基说:“他们谈改选委员会的问题……”

  朱瑞芳听他说这个,大为失望,淡淡地说:“这个我晓得,我在后面听见的。”

  “啊!”勇复基吃了一惊,暗自想她在哪个后面听见的呢?讲话得小心一点,别弄出岔子来。这不是一般的是非,这是徐总经理家里的事体,别沾边,有啥差池,那是会直接影响到自己的职业的。他警告自己要小心,要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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