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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郑兴发猛可地站了起来,他伸出颤抖着的手,说:“我们一同到清花间去看看……”

  他边说边走过来,真的想拉谭招弟去清花间看看。

  余静止住了郑兴发,她说:“我和赵得宝同志到清花间仔细看过了,他们的劳动态度很好,生活做的很巴结,机器也没有毛病。为啥从前生产出来的棉卷好,现在生产出来的棉卷就不好呢?招弟,小妹,你们想想看。”

  徐小妹着急地望着谭招弟。她想帮她的忙,说两句,但是余静的谈话,像是剥笋一样,一层深一层,最后剥到问题的核心,用不可辩驳的事实,强有力地说服了每一个人。徐小妹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意见:“现在我懂得了,余静同志,这不能怪清花间。”“对。”余静的嘴角上露出了笑纹,她的脸对着谭招弟,耐心地说,“招弟同志,你看呢?”

  谭招弟低着头,窥视了徐小妹一眼,怪她这么快放弃自己的意见。她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郭彩娣兴奋地走到吴二嫂面前,一把紧紧地抱着她,抱歉地说:“我代表细纱间,向你赔个不是,过去我们错怪了你。请你原谅我。”

  吴二嫂感动得眼角上流下两滴眼泪,她激动地说:“不要紧,事体说清楚了就算了。我们谁也不要怪谁,这件事幸亏余静同志,”她笑盈盈地指着余静,说,“把我们的眼睛擦亮了……”

  谭招弟很奇怪,郭彩娣为啥那么快认错,老实说,她自己对这件事还要保留意见。

  郭彩娣听吴二嫂说话,句句打在她的心坎上,她觉得这件事自己没弄清楚,怪张三怨李四,是自己不对。她伸过手去热烈地握着吴二嫂的手,她张开嘴还想说几句,两个眼眶却红了,鼻子一酸,差点要哭出来。她掏出手绢,捂住鼻子,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但是大家都知道她要说啥。

  秦妈妈见郭彩娣很激动,便对大家说:“我们工人兄弟姐妹,事体说开了,大家明白,谁心里也不要怨谁,谁心里也不要难过,大家团结起来,别再闹意见,把原因找出来就好了。”

  会场上掀起一阵热烈的掌声。陶阿毛的掌声特别响,他甚至于欢呼起来了。好像她真的赞成秦妈妈的意见,心里却想:我看你们有啥办法把大家团结起来!掌声停下去,钟珮文站了起来,他语义双关地说:“平常教你们唱的歌子忘了吗?”

  大家想不到他这句话是啥意思,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很得意把大家的眼光吸到自己的身上来,有意不慌不忙地说:“我不是教你们唱过《团结就是力量》吗?”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他说话的意义。郭彩娣笑了,赞赏他的口才,说:“说话真会绕弯。”

  谭招弟撇了撇嘴,说:“作家么。”

  郑兴发也笑了:“还是歌唱家哩……”

  张小玲打断郑兴发的话说:“谈正经的,我建议:请余静同志代表我们向资方交涉,查出原棉里面的问题,好不好?”

  “好!”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掌声表示大家认识一致,表示大家亲密团结,又表示大家要求解决这个问题的旺盛的斗争的意志。

  可是谭招弟心中却想:骑着毛驴看书——走着瞧吧,看究竟是啥原因。

  【第一部 第三十六章】

  巧珠奶奶点上煤油灯,草棚棚里还是看不大清楚,墙角落那儿黑漆漆的。夜风从门外唿哨地吹来,煤油灯芯的火头跳跃着,一闪一闪的,好像随时要熄灭一样。她过去把门关紧,回来把灯芯捻小了一点,怨天尤人地叹了一口气,对坐在她正对面的余大妈低低地说:“命里注定有的,这小东西就不会走;不是阿英的,就是不早产,我看也活不长……”

  那天夜里汤阿英给抬在医务所,经过医生的检查和治疗,她怎么也睡不着,老是在问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长的模样儿怎样。护士根据医生的指示,把孩子送到她的床边,给她他仔仔细细的看个够,是个男的,她脸上立刻漾开了笑纹,眼皮慢慢搭拉下来,含着微笑睡觉了。

  孩子到了第二天下午发生了变化,哭声小了,低沉下去,有些干哑,既不吃奶,也不喝水,眼睛总是闭着,呼吸有点急促。医生看情况不好,没敢告诉汤阿英,马上和余静商量,决定送到市立医院去抢救。医生陪同张学海一道把孩子送进了医院,因不足月,又受了点凉,这个刚投生到世界上来的微小的生命,到第三天上午,便离开了欣欣向荣的祖国。张学海像一段木头似的站在孩子身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刚刚得到长久所希望的一个男孩,谁知道一到手就又走了,心中感到怅惘和无边的空虚。

  张学海把孩子带回草棚棚里,汤阿英不顾自己虚弱的身子,从床上跳下来,把尸体抱在怀里,一边亲着他的小脸蛋,一边嘤嘤地哭泣。她的泪水流在他紫而发灰了的小脸上。

  学海劝了她许久许久,她才把他放在摇篮里,可是还不断摇他,仿佛他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她摇摇,望望他,自言自语地喃喃着:“这小脸长的可圆,腮巴子上的肉多厚实,眉毛很清秀,长大了一定很聪明……”

  “去歇一会吧。”张学海说。

  她对张学海说:“不累。”

  越看,她身上越有劲,竟忘记疲乏了。

  “躺一下吧,”巧珠奶奶说,“产后身子要紧……”

  “没关系。”她的眼光一个劲儿盯着孩子的脸蛋,那眼光渴望着奇迹:孩子忽然复活了。

  可是孩子直苗苗的静静躺在摇篮里,再也不能动了。学海怕她身子顶不住,也怕她太伤心,要马上把孩子埋掉。她转过头来,两道眼光像是两把锋利的宝剑的光芒,直逼着张学海,清癯面孔的皮肤绷得很紧,说:“你……你……”

  张学海自从认识了汤阿英以后,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激动,这样愤怒,真把他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笑脸,带着赔不是的神情,低低地说:“你要怎么样,都依你……”

  她听到这句话,心里稍为宁静一点,面孔的皮肤也松动一些,叹了口气,说:“你不能把我心头的肉拿掉……”

  他这才懂得她的意思,接过去说:“好,不埋,不埋……”

  “学海答应你了,”巧珠奶奶早盼望晚盼望,就想有个孙子抱抱,没想到生下来三天就走了。她一边劝阿英,一边按捺住心头潮涌似的悲哀,用袖子拭去眼角的老泪,呜咽一般的说,“你就躺到床上歇一会吧,身子要紧……”

  汤阿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她提出了一个要求:“那把摇篮搬到我床面前来……”

  “好的,”张学海过去搀扶汤阿英,一边说,“你先上去,我来搬……”

  汤阿英靠墙坐在床上,并不躺下,两道眼光发痴发呆一般的对着摇篮。

  巧珠奶奶走到摇篮旁边,两只布满皱纹的手扶着赭红色的摇篮架子,聚精会神地贪婪地望着那两眼紧闭的孩子。望着望着,一阵心酸,泪水簌簌地落在摇篮里,忍不住哭出声音来了:“早巴你,晚巴你,巴到你出世,你就去了……”

  学海走过来劝她不要哭,她还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泣着:“我的小孙子,我的小孙子啊……”

  汤阿英刚抑制住自己悲哀的情绪,给巧珠奶奶一阵阵凄凉的叫唤声,又从她的心底勾引起无限的悲恸。她的眼泪盈眶,使得她对面前的摇篮也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了。她拭去泪水,压抑着心中的悲恸,想劝巧珠奶奶,她刚叫了一声:“奶奶,你不要……”泪水怎么也忍下住了,顺着腮巴子直流下来了,心中的悲恸再也压抑不住,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哭了。

  婆媳两个哭成一片。张学海这边看看,那边望望,谁也劝不住。他急躁地说:“孩子死都死了,哭有啥用呢?再哭,也活不了哪。”

  他在草棚棚里走来走去,见劝不了她们,便生气地说:“哭吧,哭吧!”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们两个人的哭声小了,低沉了,最后成了干嚎,嗓音嘶哑了。学海给她们倒了两杯开水,让她们两人喝了水,又递过手巾给她们揩了泪水和鼻涕。巧珠奶奶拿着手巾,指着摇篮里的小东西说:“你,你好命苦啊,生到我们张家来,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就……”

  她又忍不住心酸了。张学海看苗头不对,连忙把妈拉到靠墙的板凳上坐下,说:“歇一会吧。”他心里想死鬼放在家里,婆媳两个望望就哭,那怎么行?还是早点埋了好。不过阿英不同意,但先说服了妈,阿英慢慢也会同意的。他想了想,说,“我看,还是早点埋了好,也让死鬼安宁……”

  汤阿英不等他说完,拦腰打断道:“学海,你又……”

  “迟早总要埋的,”他立刻退让了一步,但旋即又拉过巧珠奶奶来,说,“你看呢,妈,早埋早安宁……”

  这一句话说到妈的心里。她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对阿英说:“学海讲的倒也对,入土为安。把死鬼搁在家里,小东西也得不到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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