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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锭子在迅速地转动着。一会,一个锭子停了。一会,又一个锭子停了。郭彩娣相帮着汤阿英接头。汤阿英本来看五十六木棍,因为这几天生活难做,很多工人都请假,特别是夜班工人,缺勤率达到百分之三十五六,再发展下去,就要关车了。厂方当然不肯关车,想出了点子:放长木棍。汤阿英增加了十木棍,她要看六十六木棍,断头更多了。

  汤阿英用手托着粗纱叹息地说:“这纱,唉,也实在是……”

  “这是啥粗纱,条干不匀,色泽呆滞。粗纱不好,怪不了我们纺的细纱。”郭彩娣不满地哼了一声。

  汤阿英说:“凭良心讲,这两天我们纺的细纱的确不好,试验室说我们二十支纱纺成十八支纱了。”

  “十八支纱?”郭彩娣不服气地说,“十七支纱也怪不了我们。”

  “怪谁呢?……”汤阿英问。

  “怪谁?是不是粗纱有问题……”一个男子的声音忽然插上来说,“在细纱间工人当中,下粗纱间工人的烂药。”

  汤阿英见了那男子,便惊异地问:“啊哟,你怎么忽然到我们车间来了啊?”

  管秀芬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差点叫出声来。那男子是陶阿毛。他为啥忽然跑到细纱间的弄堂里来呢?她想起那天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他突然在她背后出现,没谈多久,又突然先走了。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今天他到车间里来,是不是找她呢?她看见汤阿英在注视她,便装出看锭子的样子,转过脸去。

  陶阿毛好像不知道管秀芬站在旁边,没有理她。陶阿毛昨天在筒摇间挑拨谭招弟,说细纱间哪能纺出这样的细纱,叫筒摇间的生活难做,梦想离间车间与车间姊妹的团结,分散工人的力量,他好从中拉拢一些工人到自己的身边。现在他显出特别关心汤阿英和郭彩娣她们的神情说:“听说这两天生活难做,到车间来看看你们。车子好使吗?”

  汤阿英径自做着清洁工作,一边接着。这边的头接了,那边又有头断了,她忙碌地跑来跑去接,头上的汗直流。一个巡回过来,陶阿毛还在车头那边蹲下去看看,侧着身子听听,对郭彩娣解释:“车子蛮好,可怪不了我们。”

  管秀芬知道不是找她,慢慢转过脸来,笑着说:“车子有没有毛病还难说……”

  “我们保全部这些日子忙得真是连气也喘不过来,自从徐总经理提出来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我们保全部就没停过,今天装修,明天拆平,连搁得一两年的‘冷车’我们也揩得又光又亮!”

  “我听学海讲,”汤阿英说,“这一阵保全部倒真是忙……”

  “我们忙点没啥。”陶阿毛有意向车间四周看看:附近弄堂里的女工都在忙着接头,手简直是停不下来。这一阵子的生活倒确实难做。

  “谢谢你。”汤阿英觉得他真是关心大家的生活,感激地说了一句。

  陶阿毛接着补了一句:“你们生活难做,我们心里不舒服,也有责任。”

  郭彩娣心直口快地说:“有事少不了要找你们保全部。”

  “尽管找。我到别的车间去看看……”

  陶阿毛走进粗纱间。靠边的末排车上的吴二嫂,正在自言自语地发牢骚。他站在她背后留神听:“这是谁瞎了眼睛平的车,锭壳里还有黄锈,也不揩揩干净,就送来了,纺出来的纱碰碰就断头,碰碰就断头,这劳什子生活真不好做。”

  这台车是陶阿毛拆平的,凭他的手艺来说,平这台车他倒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个别的锭壳没擦干净是有的,但不会影响所有的粗纱。话虽这么说,但车子是他平的,听见吴二嫂骂平车的人,他没话好讲。

  “今天夜里的生活真累死人,跑来跑去尽接头!连放屁的工夫也没有。这样的老爷车,八只手也不够侍候它,一落纱最少也得要两个钟头,保全部真害人!”

  陶阿毛忍不住答道:“这不怪保全部……”

  吴二嫂一愣:谁答话呢?一听是陶阿毛的口音,她吃惊地问:“你在这里?”

  陶阿毛不好意思承认他在偷听话,他的脸红红的,急忙掩饰道:“刚来。”

  她没注意他慌张的神色,生气地质问他:“这个车是谁平的?”

  “这个车,”陶阿毛随便答道,“要查查看,我还弄不大清楚呢。”

  “你们保全部平的好车……”

  陶阿毛不懂地问:“哪能?”

  “你看看出的什么粗纱,碰碰就断头……”

  “哦,”他认真地看了看,马上故意把责任推到清花间,说,“车子平的不错,出这样的粗纱不能怪车子,是不是和清花间有关系……”

  他没有说下去,留意吴二嫂的表情。她诧异地问:“这和清花间有啥关系?”

  “要是除尘不净,杂质太多,你说,和清花间没有关系?”“这个,”吴二嫂仔细想陶阿毛的话,手里托着棉条一看:确实不好,里面的杂物都看的见,自然容易断头。她说,“就是清花间有毛病,保全部也推卸不了责任……”

  “保全部有啥责任,我们绝对不会赖账。”

  “锭壳里黄锈都没揩干净,这不是保全部的责任?”

  “多少锭壳有黄锈?”

  “没数,反正不止一个两个。”

  “我回去一定查,这个平车的人太不负责任了,简直是岂有此理!”他愤愤不平地说道,“啥人做生活这么粗心大意,连黄锈也没揩干净,丢我们保全部的人。查出来,我非叫他好好检讨不行!”

  “检讨不检讨倒不要紧,下回平好点,别害我们粗纱间就算是行好事了。”

  “也不要把事情都推在保全部身上,你自己没有一点毛病吗?”

  她惊愕地睁大两只眼睛:“我?”

  “唔。”

  “我有毛病?”吴二嫂楞着两只眼睛,望着他。

  陶阿毛播下工人不和的种子,说:“细纱间骂你们哩!”

  “骂我们?”她越发奇怪了,问道,“为啥骂我们?”

  “说你们闭着眼睛纺纱,条干不匀,老是断头,害得她们生活难做,她们一边接头,一边骂……”

  “啊,有这样的事体?”

  “是呀,要不是我亲耳听见,我也不相信哩。细纱间骂粗纱间骂成一条声,才难听哩……”他摇摇头,表示同情粗纱间。

  “她们骂啥?”

  “有些话连我都听不入耳,别去讲它吧。省得生是生非。都是自家人,有意见为啥不当面说清爽,骂人伤和气,何必呢?”

  “谁带头骂我们?”

  “那可说不清,反正很多人骂你们。”

  “一定是郭彩娣她们,平时没事就好骂人,一定是她!”

  她语气很肯定。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装出怕讲出来会影响工人团结的虚假表情,言语之间却又同意她的猜疑。

  他含含糊糊地说:“是呀,我听了也生气,给你抱不平。你们做生活巴结,厂里啥人不晓得?”

  她听了这话,像是火上加油,立刻指着棉条说:“哼,细纱间这些丫头,请她们到粗纱间来看看,这是啥棉条!”

  “是呀,也难怪你们。”陶阿毛同情地说,“我们纱厂里只要有一个车间拆烂污,不好好做生活,每一个车间都要受害。”

  “你的话对极了。阿毛,你现在当上工会的委员,要仔细查查,究竟是哪个车间要负主要责任,要处理,”她做得很累了,打了个哈欠,说,“这生活真害死人。”

  “好,我先到钢丝车上去看看。”

  陶阿毛绕着半人来高的棉筒穿出弄堂,向梳棉间走去,继续施展他的挑拨才能。

  【第一部 第三十三章】

  深夜。细纱间的车间办公室的电钟的短针正指着两点。

  汤阿英连续做了五天夜班,身体渐渐吃不消了。今天来上夜班已经是很勉强,做到下半夜,更觉得疲倦不堪,两只眼睛的眼皮老是要搭拉下来。她真想闭起眼睛来休息一会,可是肚子里的小东西时不时蠕动着。她又振作起精神,努力睁大眼睛,注视面前一个个纱锭迅速地转动。一会,有两个头断了,她很快地接上。她向前走了两步,又有三个头先后断了,连忙用手迅速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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