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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张科长毫不考虑地坚决地说:“我不要散心。”

  “反正闲着没事,到大世界去逛逛吧……”夏世富不再说下去,在听他的口气。

  “不,”张科长说了一个“不”字,立刻想起了大世界。他在扬州家乡就早听说过上海。上海有个大世界,里面啥都有,可以说要啥有啥。这次到上海办货以前,也曾有个念头,到大世界这些地方去白相,一方面因为自己头一回到上海,人生路不熟;另一方面由于福佑的货始终没配齐,任务没完成,把到大世界白相这些念头忘在一边了。经夏世富一提,又勾起了消逝得了无影踪的念头,接着他思念地说,“大世界?”

  “唔,大世界,”夏世富看他有些心动,便乘机紧接上去说,“这地方可好白相哩,到了上海的人没有不到大世界去的。

  有人说,不到大世界,等于没到上海。”

  “啊!”

  张科长听夏世富一说,惊讶一声,态度没有刚才那样坚决了。

  “去白相白相,反正闲着。”

  夏世富不由分说,拉着张科长就走。张科长心里想去一趟也好。转一转马上就回来。

  夏世富买了门票,首先把张科长带到进门右边的那一排镜子面前,指着镜子,嘻着嘴,对张科长说:“你看!”

  张科长站在镜子面前,大吃了一惊,那里面出现了一个奇矮的胖子:胳臂短而粗肥,腿也短而粗肥,看上去膝盖就要接近脚面,身子,不消说,也是短而粗肥,头仿佛突然给压扁了似的,眉毛、眼睛和嘴变得既细且长。整个人比无锡惠泉山的泥制胖娃娃还要矮还要胖。这种人他从来没见过。他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他几乎不相信镜子里的人就是自己;看看自己,又看看镜子里那人的容貌,又确实是自己。

  接着,他好奇地又走到另一面镜子前面,上身非常之长,几乎占去整个人的长度六分之五,两条腿出奇地短,成了一个很可怕的怪人。他退后几步仔细一看,镜子里那个怪人突然发生了变化,变成两个人,下面一个人十分矮小,头上顶着一个倒立的人,细而长,长得只见半个身子多一点,脚都看不见了。这一长一矮的人都是自己。张科长在各种镜子面前,变成各式各样的畸形的人物,到最初一面镜子面前,才又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

  张科长十分好奇地又重新在每一面镜子面前望了望,然后才不舍地离开。

  “这是哈哈镜。”夏世富对他说,“因为在镜子里看到各种怪样子,没有一个人不哈哈大笑的,就叫做哈哈镜。”“唔,”他把畸形的身体所引起的喜悦隐藏在心底深处,随便地“唔”了一声,跟夏世富走去。他心里对大世界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夏世富把他从一个游乐场带到另一个游乐场,有时坐下来看一阵,有时站在那里停一会。这里有京剧,有越剧,有沪剧,有甬剧,还有淮扬剧;这儿有魔术,有杂技,有电影,还有木偶戏;另外还有吃的喝的地方。他站在三层楼上,只见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像流水般的涌来挤去。耳边听不尽的音响:京剧铿锵的锣鼓,越剧哀怨的曲调,杂技的动人心魄的洋鼓洋号……吸引每一个游客的注意。

  他心里想;确确实实是个大世界,啥玩艺都应有尽有。这个地方不来一趟,真的是等于没有到上海。他回到惠中旅馆三〇二号房间还在想每一个游乐场的情景:夜里躺到床上,在他眼前不断出现的也还是游乐场的情景和照在哈哈镜里的畸形的身体。

  第二天,他起来很晚,吃过午饭,困了一觉,又是晚上了。夏世富那张阿谀的笑脸又在他面前出现了,低低地问:“大世界不错啵?”

  “这地方倒蛮有意思。”他心里想:上海真是一个迷人的地方。

  “今天我们上另外一个地方去……”

  张科长听到“上另外一个地方去”,心头一愣,啥地方?也许是自己曾经想去过的一个不敢告人的神秘的地方,他信口回绝:“绝对不去!”他感到任务未完成,两个肩膀上的责任很重,不能随便乱跑了。

  “还没有给你说到啥地方去,为啥就说绝对不去呢?”

  夏世富看他那股紧张劲,不禁笑了。张科长像是突然给人发现隐私,脸绯红了。等了等,改口说:“啥地方也不去。你们快给我把货配好,我该回去了。”

  “到了上海总得多看看,也不是到下流的地方去……”夏世富有意避免谈到配货上去。

  “唔……”张科长没有说下去,但不再坚决拒绝了。

  “到永安公司的七重天。这可是个好地方,站在上面,什么地方都看的到……”

  张科长觉得待在旅馆里闲的发慌,利用这个机会到上海各个地方白相白相也不错,便答应道:“去就去吧。”

  他们两人坐电梯上了七重天。夏世富先领他站在七重天的窗口,让他欣赏夜上海美妙的景色。天空夜雾沉沉,给南京路上那一溜大商店的霓虹灯一照,那红红的火光就像是整个一条南京路在燃烧着。远方,高耸着一幢一幢高大的建筑,每一个窗户里发射出雪亮的灯光,在夜雾茫茫中,仿佛是天空中闪烁着的耀眼的星星。张科长感到自己到了天空似的,有点飘飘欲仙。

  看了一会,夏世富陪他走进了七重天的舞厅。两个人在右边靠墙的一张台子上坐下。音乐台上正奏着圆舞曲,一对对舞伴像旋风似的朝着左边转去。灯光很暗,随着音乐旋律的快慢,灯光一会是红色的,一会是蓝色的,一会又是紫色的。在各色的灯光下,张科长留神地望着每一个舞女,有的穿着乔其丝绒的花旗袍,有的穿着紫丝绒的旗袍,有的穿着黑缎子的旗袍,脚上是银色的高跟鞋,跳起舞来,闪闪发着亮光。他拘谨而又贪婪地看了一阵,又想看,又怕人发现自己在看,不安地坐了一阵子,想走开又不想走开,半吞半吐地对夏世富说:“我们走……走吧?”

  夏世富从他的眼光中发现他对舞场发生极大的兴趣,便坐在那儿稳稳不动,说:“白相一歇再走。”

  张科长不再言声,右手托着腮巴,凝神地望着舞池。夏世富给一个穿着镶了绿边的白色制服的侍者咬了一下耳朵,手向角落上的一个女子指点了一下。半晌,一个穿着大红牡丹的乔其丝绒旗袍的青年舞女走了过来,坐在张科长旁边。

  一个曲子终了,舞池里的电灯亮了。张科长回头一看,忽然发现了这个青年舞女,连忙放下右手,靠左边坐过去一点,好给她保持稍远的距离。

  “这位是张科长……”

  那青年舞女点点头,亲热地称呼道:“张科长……我叫徐爱卿……”

  张科长不自然地点点头,立刻把头向左边望过去。舞池里的灯光变成紫色的,张科长暗暗回过头来,朝那个舞女觑了一眼,正和那舞女的眼光碰个正着,他马上又把头转向左边。

  夏世富对徐爱卿说:“请张科长跳个吧……”

  徐爱卿看张科长神色不自然,她没有马上站起来请他跳,很老练地说:“张科长阿肯赏光……”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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