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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工会就是代表我们工人利益的,工人有啥要求都可以告诉工会,要他们代表我们去争……”他鼓励她向工会提,听到身子后面脚步声越来越多,步子越来越急,知道夜班工人赶来,快上工了。他便简单地说,“工资暂时不提高,工会多给我们办点福利也好,生活总要改善改善……”

  她没言语,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夜班工人在雨中有说有笑地超过他们两个人,分别走进自己的车间。陶阿毛陪着汤阿英向细纱间走去,突然把手里那把黑洋布雨伞放在她手里,说:“你留着用吧。”

  她吃了一惊,说:“这怎么可以!”

  “我家里还有一把,”他在撒谎,说,“你用这把,没关系。”

  她把伞退还给他,直摇手,说:“我不要,我自己有伞。”

  “你这把破了,挡不住雨,你的裤子都淋湿了。”

  “挡的住。裤子淋湿了,没有关系,烘一烘就干了。”她坚决不要他的伞,怕他再把伞送过来,连忙和他分开,说,“不早了,得赶快到车间去了。”

  她加快了步子,向细纱间门口走去。他的慌惘的眼光盯着她正直而又坚定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对着她迅速远去的背影,不满地撇一撇嘴。

  【第一部 第八章】

  陶阿毛手里拎着两包东西,脸上浮着微笑,轻松地跨进张学海的草棚棚的大门。张学海从里面迎了上来,亲热地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道:“你说话真算数,说要到我家来白相,今天真的就来了。”

  “说话当然要算数,人的信用很重要。一个人不讲信用,人家就看不起他。”陶阿毛一本正经地说,装出像是一位素讲信用的人物。其实他心中另有计谋。那天陪同汤阿英到细纱间去上工,他以为是天生的巧妙机遇,不露痕迹地和她聊天,认为谈的还不错,便自然而然地把伞送过去,显出他对汤阿英的真诚的关怀,没料到汤阿英不吃这一套,坚决把伞退回来,给他碰了一个软钉子,使他陷入狼狈的境地。但他并不因此丧心悔意。他晓得汤阿英是位不大好接近的人物。她在工人群众中威信高,虽然平时不大爱讲话,但讲出话来却是一句顶一句,工人们都听的进,特别是细纱间的工人碰到啥事体,都愿意看看汤阿英的态度。

  陶阿毛觉得在汤阿英身上下些功夫不仅仅是十分值得的,而且非常必要的。汤阿英的钉子虽软,但不能一碰再碰。直路走不通,得走弯路,绕个道。他想起了张学海,整天和张学海在保全部一道做生活,正是给他活动的绝妙机会。张学海不单容易接近,而且为人忠厚,待人诚挚,通过他进一步接近汤阿英就不太困难了。他第二天一进保全部就和张学海特别亲近,一歇问张学海今天忙不忙,一歇又问张学海手里的生活难不难做,要不要帮点忙。

  张学海每天都把规定的生活做完,不做完决不肯下工,因为张学海做生活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总是在预计的时间做完。他私心感谢陶阿毛的热情关怀,但不需要陶阿毛的帮助。陶阿毛并不就此罢休,进一步表示:有啥需要,别忘记对他讲,更不要客气。陶阿毛自我批评,说过去对张学海帮助不够,也不太主动积极,希望张学海不要见怪。张学海接受他的热情的关怀,感激过去在技术上已经得到他不小的帮助,答应以后少不了还要请教。

  过了没两天,陶阿毛做完了生活,已经到了下工辰光,却没有走,在等待张学海收拾完工具,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出保全部。陶阿毛羡慕张学海的幸福的家庭生活,关心巧珠在学校里的功课成绩,如果数学方面有啥不懂的地方,他可以给她补习一下功课。张学海一听陶阿毛谈到巧珠,他心里特别欢喜,忍不住流露出对巧珠的热爱,说这孩子年纪不大,倒也长得聪明伶俐,讲话逗人喜欢,功课虽说不上最好,却也是班里优秀学生当中的一个。陶阿毛说自己最喜欢小孩,将来结了婚,要是有一个像巧珠那样的聪明伶俐的小孩,下了工,回家带她白相白相,一定会消除一天工作的疲乏,增加无限欢乐的情绪。

  陶阿毛说得那么真切,又那么渴望,仿佛就想立刻抱一下巧珠似的神情。张学海信以为真,安慰他不用着急,等到将来找到理想的对象,结了婚,一定会生一个比巧珠还要聪明伶俐的小孩。要是现在就想小孩,有空可以到他家和巧珠白相白相,巧珠也一定会喜欢他。陶阿毛衷心盼望的一句话终于从张学海的嘴里说出来了。他控制住内心激动的喜悦情绪,不露声色地说:“我早想看看巧珠和她奶奶了,老是没有抽出时间来,过两天有空,我一定去。”

  今天是厂礼拜,陶阿毛一早起来,吃了早点,收拾一下,啥事体也没有做,便到南京路永安公司精心挑选了一个玩具,本来想买一辆铁制的玩具小汽车,怕汤阿英嫌价值昂贵,不肯接受,这次不能再碰钉子了,于是挑了一个橡皮做的小火轮,价钱不贵,形状别致,在陆地上可以白相,放在水里漂起来,也可以白相,游来游去,顶有意思的。买了小火轮,走出永安公司,他感到这件礼物显得有点单薄,在大街上边走边想,正愁没有法子,他的迟缓的步子已迈到泰康食品公司的门口了,看到货架上大玻璃罐子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得到了启发。他走进“泰康”,没有买营养丰富的巧克力,没有买装璜美丽的奶油糖,却买了廉价的水果糖,而且只买四两。这两包东西拿在手里,陶阿毛感到合适而又得体。

  陶阿毛走进草棚棚,把手里两包东西往床上一放,向熏得乌黑的草棚棚扫了一眼,对巧珠奶奶弯腰曲背,亲热地叫了一声:“奶奶,你好。”

  “请坐呀,你好。”巧珠奶奶没有见过陶阿毛,见他那么亲热,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印象,就应声招呼他。

  “奶奶,这就是我们保全部的陶师傅。”张学海一边介绍,一边把长板凳端过来,对陶阿毛说,走累了吧,快坐下来歇一歇。”

  “坐吧,陶师傅。”巧珠奶奶指着那条长板凳说,“早就听学海讲起你了,就是没见过。学海他年纪轻,手艺不行,希望陶师傅多多教他。”

  “那没问题,多年在一个车间里做生活,短不了你帮助我,我帮助你,相互帮助,共同进步啊!”

  “陶师傅,你别客气咯,”汤阿英站在墙边,洗着碗箸,伸出湿淋淋的右手,指着陶阿毛,说,“你的手艺好,做生活又精巧,在保全部是有名的,学海哪能和你比呢?只有你教他,他对你能有啥帮助呢!”

  “阿英,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陶阿毛忽然严肃起来,认真地说,“每个人的手指头有长短。一个人的能力也有限,这方面也许有啥长处,那方面一定会有啥短处。古话说的好,取长补短。在学海身上,有许多地方值得我好好学习哩!”

  “你别把我捧的这么高,摔下来可吃不消呀!”张学海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我身上可没有啥值得别人学习的地方……”

  陶阿毛不等张学海说完,为了证实自己的看法,立刻接上去说:“别的不讲,单是你的谦虚精神就值得我好好学习。”

  “这个,”张学海突然给陶阿毛钻了空子,一时不晓得哪能回答是好,态度显得有些窘,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汤阿英把右手一甩,手上油腻腻的污水撒了一地,伸手把张学海从窘迫的境地里救了出来,不慌不忙地说:“陶师傅太客气了,学海笨嘴笨舌,十张嘴也顶不上你一张嘴啊!他是说老实话,不是啥谦虚精神。他身上没有啥本事值得别人学习的。”

  陶阿毛心中暗暗钦佩汤阿英的谈吐,简单两句就把他的话反驳回去,不卑不亢,意正词严,叫你无从挑剔,怪不得工人们对她的话那么尊重和信服。这回轮到陶阿毛陷入窘迫的境地,他不晓得哪能往下说。巧珠奶奶无意之中搭救了他:“以后希望陶师傅多关照学海,他年纪轻,经验少,对技术倒是有股钻的劲头。”她倒了一小碗开水,颤巍巍地端了过来,抱歉地说,“尽顾说话了,连水也忘记给你倒了,喝口水吧。”

  陶阿毛站起来,双手把小碗接过去,真的喝了一口,顺便又向草棚棚四周望了望,却不见巧珠的踪迹,看到放在床上的那两小包东西,惦记今天来的目的,巧珠不在,东西送不出去,那不是白跑一趟吗?他想打听巧珠的去处,又怕露出马脚,正在左右为难的辰光,巧珠从门外一头钻了进来,摇晃着头上两个小辫子,辫子梢上扎着大红头绳,在早晨的灿烂的阳光中闪闪发亮。她没有看到草棚棚里来了客人,径向奶奶面前跑去,一头伏在奶奶的怀里,娇嗔地要求道:“带我上街买物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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