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上海的早晨 | 上页 下页


  这时小洞外边挤满了工人家属。工人赶到门口,马上把钞票往小洞外边塞,自己家属在门外接了钱,飞也似的奔到米店油店和百货店去买自己需要的东西。把钞票都变成实物,然后才能安心回到家里。发了工资,不要说迟一天买东西了,就是迟一小时半小时物价也要上涨。一天究竟有几个行市,谁也摸不准。家里生活困难的工人拿到工资就比一般工人更紧张,生怕晚了一步。秦妈妈手脚快,办事灵敏。她常常排队在靠近大门那里。她见身后的工人姊妹们拿着钞票发急,她总是走开,让别人先把钞票从小洞塞出去,她才慢慢走到小洞那里。

  秦妈妈自己买了一块花布旗袍料,送给细纱间的那摩温①,又给看门的说了几句好话,安排妥当了,就把汤阿英带进了沪江纱厂。

  ①那摩温:即英语number one的音译,这里是指的工头。

  汤阿英却不知道秦妈妈为她化了钱出了力,以为跟在秦妈妈屁股后头就很容易进了这么大的厂。

  阿英跨进细纱间,在她面前展开一个新的世界:一排排车有秩序地平列着,机器转动着,响声很高,面对面讲话要是声音低了就听不见。棉絮在上空飞扬着,好像在落雪。大家在弄堂里紧张地走动,一会推擦板,一会接头。她很有兴趣地注视着弄堂里每一个女工的动作,脚步放慢了。

  秦妈妈催她走,到一百零五号车那里停了下来。这台车关着。车头不远的地方有一道门,门上挂着一块灰布门帘。门那边是女厕所。秦妈妈把车开了,车上的锭子马上迅速地转动起来。一歇辰光,有一个锭子上面的纱断了。秦妈妈走过去,用右手食指一绕,接好了头,纱又在那个锭子上不断绕上了。秦妈妈教阿英接头。阿英马上学会了,可是动作很慢,一分钟只能接一个头,有时还不到一个头。秦妈妈看她很快学会了,心里实在高兴,拍着她的肩膀,附着她的耳朵说:“你在这里学吧。留点神,别让先生看见了,那可吃不消……”

  “在这里行吗?”阿英一股学习的热情给秦妈妈一说,有点冷下去,她怕妨碍秦妈妈的工作。她问,“要是给人看见呢?”

  “当然要查问哪能进来的。”

  “那对你不好吧?”阿英放下手里的生活,说,“不能连累你,我不学了。”

  “不要紧,你学吧。”

  “不,秦妈妈,不方便的话,还是不学的好,不要连累了你。”

  “发现了,先生也不一定查问,我们厂里常有人偷着进来学,不要紧。在这里学吧。先生来了,你躲一下,就混过去了。”

  “没事吗?”阿英不放心地问。

  “没事,我跟车间的姊妹们说一声,有啥动静,她们会招呼你的。你机灵一点就行了。”

  “好。”阿英望望面前的那台车,实在也舍不得走。

  秦妈妈到她自己的车上去。

  阿英仔细向四周看看:没有一个先生模样的人,她安心地注视转动着的每一个锭子,左边一根纱断了,她跑过去接头;刚接好,右边有两根纱断了,她又去接头;还没接好,另外又有几根纱断了。因为她不熟练,动作又慢,这台车上的断头特别多。她倒蛮高兴,这样,接头的机会多,学习的机会也多了。她紧张地接着头,汗珠子不断从额角上渗透出来,她脑筋里时不时闪出一两个穿着长大褂的和西装的先生的影子。当影子出现辰光,她便连忙丢下手里的生活,跑到弄堂口向四下张望,见没有人才回来接头,可是心还是急遽地跳动着,生怕被人发现。

  她埋头注意着锭子,机器在转动,情绪慢慢安定下来。机器有规律地发出响声,淹没了一切的声音。

  在一片机器声中,忽然听到更高的尖锐的女工郭彩娣的声音:“来哉,有人来哉。”

  她立刻丢下手里的生活,拔起腿来就跑,掀起灰布门帘冲过门去,机灵地一口气跑到女厕所里,一屁股坐在马桶上,紧紧顶着面前的小门,歪着头,耳朵向着小门,倾听外边的声音。外边传来的是粗纱间和细纱间的机器和咔啷咔啷的响声,别的啥声音也听不到。她低下了头,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卜通卜通地跳动。厕所门口忽然有人走过,她用手把门顶得更紧,怕先生们闯到女厕所来,把她查出来不就糟糕了吗?

  门外脚步声远去,阿英的心定了。她松了手,抬起头来,抹去额角上的汗珠子,静静地坐在马桶上,这时,她感到一股带着浓烈的碱性的尿味扑鼻冲来,很难忍受。她想呕吐,可是又怕呕吐出声音来,被人发觉。不呕吐呢,在厕所里实在待不住。没有办法,她只好用手捂着鼻子,呼吸感到困难。她从来没有感到在厕所里这么难受,更想象不到在厕所里的时间这么难过去,在厕所里待一分钟比在外边待一小时还要长哩。她竭力忍受着这难堪的迟缓的时刻。额角上的汗珠又不断地渗透出来。

  “阿英,阿英!”

  她在里面听到有人叫唤,两只手又把门顶上。她慢慢听出来是秦妈妈的口音。她开了门,跑出来,碰到秦妈妈,劈口就问:“没事吧?”

  “啥事体?”

  “先生查出来没有?”

  秦妈妈撇一撇嘴,说:“哪能会查出来,这些先生啊,到了车间就不容易了,谁会到厕所来。”

  “走了吗?”

  “走啦。出来学吧。”

  阿英迈动着酸软无力的腿,迟缓地走出来,揭开灰布门帘,她向四下看看,大家都忙着做生活,没有别的人。秦妈妈指着一百零五号车说:“快点学吧,别担心,有我哩。”

  阿英站在一百零五号的那台车前面,紧张地学接头。别人休息,她一个劲地学;别人吃饭,她也还是一个劲地学。下班回到家里,她用几根细线拴在筷子上,吊起来,把线剪断,学秦妈妈的动作,用食指一绕,把头接上。到了厂里,开了车,她的动作比从前快了。她和车间的姊妹们慢慢也熟悉了,有人来,姊妹们歪一歪嘴或者手指一下,她便懂得,暂时闪开,机警地隐在灰布门帘后面。先生们前脚走过,她后脚就跟了出来,又站到那台车前面去。

  半个号头的紧张学习,开车、关车、接头和清洁这些工作,阿英大半都学会了。

  没有几天辰光,正好沪江纱厂招考接头工。秦妈妈给阿英报了名。阿英这一次是正式走进沪江纱厂,看门的向她露出会意的微笑。她感激地点点头。按着报名的次序,一位先生领着一批应考的女工走到细纱间。恰巧是用一百零五号车考试。阿英看到这台车心里乐开了。这台车她摸了半个号头,很熟悉。前面三个女工考过了,现在轮到了她。

  先生手里拿了一个体育运动比赛用的表,对她说:“我叫开始,你就接头;我叫停,你就不要接了。”

  阿英点一点头。

  “两分钟要接十二个头,才算及格。”

  “好的。”阿英的眼睛斜视着锭子,想:两分钟能接十二个头吗?这次考试决定她能不能做厂,而且只是两分钟的时间。

  她站在满绕着雪白细纱的锭子面前。

  “开始!”

  阿英的手迅速地接着头一个,两个……一个劲地接。她这时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事物,眼睛只是注视着一个个转动的锭子和一根根断了头的细纱。她连气也几乎没有换一口,额角上的汗珠如雨点一样的往下滴,也顾不上揩一下。

  “停!”

  她马上放下了手。因为刚才太紧张,她竟不知道自己接了几个头。那位先生摘下耳朵上的铅笔,一根根的数,最后向她笑了笑,那意思表明满意她的成绩,说:“十六个。”

  他用铅笔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下她的成绩。阿英听到这个数字心里得到无上的安慰,吐了一口气,这辰光才觉得身子有点累了。她站在那里没动,还留恋地望着锭子。

  “阿英!”

  她抬头一看,秦妈妈站在人圈外边向她招手:“你快过来,阿英。”

  阿英走了出去。秦妈妈欢天喜地对她说:“你考上了,恭喜你,小鬼丫头。”

  秦妈妈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乐得不行,用手一个劲儿抚摸着她的头发。

  汤阿英到沪江纱厂,先做养成工,看十三木棍①。她拿了工钱,尽量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了一点钱寄回梅村镇,贴补家用。她在沪江纱厂,就像在秦妈妈的草棚棚一样,怀念着爹娘,默默地做生活,不大愿意说话。她的生活,仿佛是一条静静的小溪,汩汩地流着。

  ①木棍:一木棍六个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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