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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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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账房见他来势很凶,生怕吃了眼前亏,立刻把笆斗往地上一掼,挡住他的去路,退了一步说:“你自家晓得……” 朱暮堂坐在宝座上看见汤富海冲苏沛霖面前走上来,苏沛霖竟然胆怯地往后退避,叫他气的胡髭都翘了起来,大声喝道:“汤富海,你想在我面前造反吗?” 汤富海站在大厅里没动,轻蔑地望了朱暮堂一眼,那眼光说:你逼得穷人活不下去,弄得汤家父女分离,就是造反又哪能? 朱暮堂用鼻子使劲“哼”了一声,说:“好大的狗胆!”他接下去对天井外边说,“来人!” 有两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从外边走了进来,向朱暮堂鞠了一鞠躬,叫了一声“老爷”,就恭恭敬敬站在汤富海的右前方。汤富海歪过头去一看:是朱暮堂的两个看家的,两个人的年龄仿佛,身体都很魁梧,胳膊粗的像人家的一条小腿,一个高的,叫奚福;矮的那一个叫何贵。汤富海一个人当然抵挡不过他们两人的膂力。 朱暮堂对奚福、何贵两个人说:“给我动手!” 同时,他的眼睛向苏沛霖斜视了一下。苏账房懂得老爷的意思,顿时放下笑脸,上前一步,亲昵地叫了一声“富海”,便接着说:“阿英到了朱家,老爷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吃的饱穿的暖。这丫头伶俐,手脚也灵活,老爷蛮喜欢她。你们她交出来,有啥事体都好商量。老东家了,也不是外人。” 他见汤富海没有理睬,又说下去:“你晓得,老爷是好心肠人,从来不亏待人,你有啥为难的地方,只要把人交出来,总好办……” 朱暮堂很欣赏苏沛霖的口才,更赞美他善于察言观色,理会自己的心思。他得意地抽着水烟,有意让他说下去。汤富海站在那边看看天色有点暗下来,朱暮堂手里的煝子发着火光。朱暮堂用两个笆斗和那两个看家的在威胁他。他毫不屈服,冷冷地对朱暮堂说:“我不晓得……” “你不晓得,”朱暮堂冷笑了一声,说,“我叫你马上就晓得了。” 朱暮堂断定汤富海受不了抛笆斗这种刑罚的,因此,他很有把握要他屈服。他的眼睛瞅着两个看家的,右手拿着煝子对汤富海一指,那两个看家的立刻站在汤富海两侧,掏出口袋里预备好的手指头粗细的麻绳,打了活结,往汤富海头上一套,汤富海倔强地往后退了一步,迅速把绳子扔掉,想往外走。他们两人马上赶上去,把他抓了回来。苏沛霖拾起地上的绳子,往他头上一套,连忙收紧,一道又一道地往他身上绕,手脚连着身子给捆得紧紧的,一点也动不得。他们两人旋即把汤富海放倒,两个大笆斗一个给套在头上,一个给扣在脚上,又用绳子把两个笆斗缚牢。汤富海的头看不见了,脚看不见了,整个一个人都看不见了,只是在两个笆斗之间露着一截身子。奚福同何贵把他抬到天井里。 这时,暮色从太湖那边悄悄地升起,白茫茫的湖水和天空连成一片。村子里静静的,倦游了一天归来的麻雀一阵阵从村子的天空掠过,有的就落在朱家大厅的屋檐上,发出带有一点儿疲劳的啁啾的声音。 朱暮堂手里托着水烟袋,走到客厅前面的白石台阶上,对奚福说:“抛吧。” 他们两个把笆斗和汤富海拎起,使劲向对面的青砖墙根一抛,噗咚一声落在石板地上,像两个车轮子似的,直滚到墙脚下才停住。 “去听听他有啥话要讲?” 奚福马上跑到墙根,弯下身子,冲着汤富海的头部仔细地谛听:笆斗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 汤富海给装在笆斗里,两眼发黑,啥也看不见了,啥也听不见了,只感到浑身上下痛楚。他四肢给捆得直苗苗的,和身子紧紧连在一道,丝毫不能动弹。他想用力把绳子崩断,可是这绳子非常结实,越用力,捆得越紧,不使劲倒反而显得松一点。他没有办法解开绳子,不得不听凭他们摆布。刚才给他们两个人往空中一抛,重重地落在石板地上,他头昏眼花,人事不知。过了半晌,他才慢慢苏醒过来,不晓得自己是死了呢还是活着,觉得浑身如同给锋利的小刀扎了似的,特别是绳子捆绑的地方,更是痛得要命。他不禁发出哎哟哎哟的叫唤声。 奚福等了一歇,没有听到汤富海说话,便回禀了朱老爷。朱老爷把眼睛一楞,那浓眉下面的两个眼珠子就仿佛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似的,气呼呼地说:“拎过来,再给我抛!” 朱筱堂注视着墙脚下的笆斗,他深深感到爸爸的威力真大! 奚福同何贵把汤富海抬过来,放在地上。汤富海在笆斗里面并没有听见朱暮堂说啥,但他给抬过来以后,马上意识到又要抛了。他头上湿渌渌的,不晓得是出汗还是流血。凭他这个身体,是经不住这样抛来抛去的。他想起阿英母女两个,该早已到了上海,也许已经找到了秦妈妈,正在诉说在乡下遭受的苦难。如果说出来,阿英又要跳进朱家的火坑,那个罪哪能受的了?说不定还要带动她娘。宁可让自己一个人上油锅,也不能再让年纪轻轻的女儿去过刀山了。他咬紧牙关,忍受剐心似的痛楚。 朱暮堂见他们两个人发呆似的站在那里没动,便生气地说:“快点!” 他们两个人立刻把汤富海提起,往空中一抛,噗咚一声,不由自主地向墙根滚去。奚福这次不等老爷吩咐,主动地走过去,弯下腰,侧着耳朵听:没有一丝儿声音。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低下身子去听:还是没有任何声息。他连忙跑到朱老爷面前,曲着背,说:“老爷,这家伙死哪!” “死哪?” 朱暮堂不相信,走下石台阶,皱着眉头,思虑地说:“给我打开来看。” 汤富海给打开来,满脸血迹,破棉袄的下摆那里也流出红殷殷的血,仍然没有呼唤的声音。奚福用手放在汤富海的嘴巴上,等了一歇,他鼻子里吐出轻微的气息。奚福抬起头来,望着朱暮堂说:“老爷,还有一点点气……” 朱筱堂走前两步去看了一眼,又胆怯地捂着鼻子退回来了。 朱暮堂浓眉一皱,生怕有啥意外,自己推脱不了责任,慌忙果断地说:“赶快把他送回去!” 苏沛霖懂得朱老爷的心思:立刻送汤富海回家,一不负死亡的责任,二不必贴一口薄皮棺材。他对他们两个人加了一句:“越快越好,路上不要停,放到他家就回来。” “误不了事,苏账房,你放心。”奚福边讲,边和何贵松了汤富海身上的绳子,弄了一块门板,急急忙忙把汤富海送回了家。这时天已经黑尽了,整个村子的轮廓消逝在昏暗中。 【第一部 第五章】 朱暮堂料想汤富海活不成,又怕真的出了事挨到自己的身上来。他第二天一早就派苏账房去探听,回来说汤富海在屋子里呼天唤地叫痛,他放心了。 约莫过了半个月的光景,汤富海慢慢起床能够走动了,朱暮堂又把汤富海叫到他的大厅里来。他晓得汤富海挨过了“抛笆斗”,别的私刑对于汤富海是不会起啥作用的。汤阿英既然逼不出来,那末,眼面前的汤富海正好抓住。他见汤富海一拐一拐地走进来,便放下笑脸,轻声地说:“汤富海,我们是多年的老关系了,你既然不肯把女儿交出来,欠的那些粮食,你打算怎样?” “不是早就一笔勾销了吗?” “汤阿英呢?” “不晓得。” “你不做生活,日子也过不去,我倒有个好主意——”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眼光对着汤富海的脸,正好汤富海也抬起头来充满仇恨的眼光在看他,两个眼光碰个正着。 朱暮堂问道:“你想晓得这个好主意吗?” 汤富海没有理他。 “我说出来,你一定满意……” 汤富海听到最后这句话,心中忍不住苦笑:朱暮堂会有啥好甜头给人家尝吗?他还是不理他,看他究竟又要耍啥新花招。 “靠下甸乡山坡那儿,有四亩六分地,我租给你种,照五亩算,一亩交一石租,多下来全是你的……” 汤富海一听到下甸乡就吃了一惊:从梅村镇到下甸乡足足有十里地,来回二十里,工夫都化在路上,还种啥地呢?再说,一亩交一石租,能剩下多少颗粒给自己呢?他不禁摇摇头:这种地不能种。朱暮堂不管三七二十一,肯定地说:“就是这样吧……” 朱筱堂不了解朱暮堂进一步压榨汤富海血汗的毒辣手段,却感到爸爸真正是个大好人,汤富海欠了租子,人又逃走了,还给他地种。 “地太远,租子也太重……这个地我种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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