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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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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憾憾,还有什么话不可以对叔叔说吗?”我努力让她松弛下来,说出心里话。小孩子的心事是不应该大重的。 她咬了咬嘴唇,好像是下决心。 “我觉得爸爸很可怜。”她看着手里的信说。 “是。我也很同情他现在的处境。”我回答。 “何叔叔,你说等妈妈走完她的历史道路,会不会……” 她说了一半,又迟疑地看着我,不说了。 “憾憾希望爸爸妈妈重新和好,是吧?”我努力压抑自己内心的激动,这么问她,带着笑。 她的眼朝我一闪。可是又立即对我摇着头说:“这不可能。他有那个女人了。何叔叔,你说他们会离婚吗?他们合不来呀!” “可能吧!”我回答。 “还有小环环呢?”她又问。 “跟爸爸或是跟妈妈。”我回答。 “我很喜欢小弟弟小妹妹,一个人太冷清了。”她说。 我完全理解孩子的心。这很自然,很自然啊!要是这一家三口人重新聚在一起,再加上一个小环环,说不定仍然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可是我呢?我的位置在哪里?盖在这张照片的下面,还是化成色彩涂在这张照片上呢?像是被人摘去了心。又想去看旱烟袋,我努力克制住了。憾憾是个敏感的孩子。 “何叔叔!”憾憾突然又叫了我一声,我像受了惊吓似的震了一下。我怕孩子知道我的心事。 “那个旱烟袋是妈妈还给你的,还是你自己讨回来的?” 她还是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应该怎么回答呢?她希望怎样的回答呢?孩子的心思有时候也是难以捉摸的。我不愿意自己的回答使孩子伤心,就想弄清她的意思。我有意笑着说:“你猜呢?”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上下左右扫了两遍,试探地问:“是妈妈还给你的,对吗?妈妈说过,等你出院就还给你的。” 我点点头。我清楚了孩子的希望。不愿意使她失望。心里更难过了。 “何叔叔,你别难过。”她把凳子拉近我,紧紧靠着我说。 “为什么要难过呢?”我问。我的心一下子被这个小姑娘搅乱了。慌张起来。我的声音大概有点异样了吧?我不敢正眼看着这个小姑娘。我怕自己流泪。 “我知道,你是难过的。奚望对我说过,你也爱我妈妈。是吗,何叔叔?”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给人家听见。但是在找,每一个字都那么沉重啊!还有她的眼神!关切,焦急,不安,同情。这个小女孩啊,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感情? “是吗?何叔叔?”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呢,憾憾?如果你已经在朦胧中懂得了一点爱情的含义,那么你应该觉察出来了。你不是一直很有兴趣地向我报告你妈妈的情况吗?事实上,你一直在促成我和你妈妈的结合啊!可是今天,你却一定要问:“是吗,何叔叔?”我知道,要是我回答“不是”,你会伤心,会怀疑,以为我骗了你。但是我回答“是的”,你又会怎么样呢?好吧,憾憾!在你面前,我只能也做一个孩子。 “是的,憾憾。是的。”我看着她回答,声音也很轻。 她把手里的信纸揉成一团,突然伏在桌子上,哭了! 孩子啊,孩子!你哭什么呢?我又在你的小小心灵里扯上了一根绳子,牵扯得你心痛,是吗?我懂得,孩子!你爱我,几乎不下于爱你的妈妈。你希望我幸福。可是现在,你所爱的人之间的幸福发生了矛盾…… 孩子啊,孩子!别哭了吧!人总是这样的。生活总是这样的。每一个人的心都给扯成了许多瓣,这是毫无办法的。你还小。你生活在其中的那张网——社会关系,还只有清清楚楚的几条线。以后,这些线条会更密,更错综复杂。到那时,你也许反而不哭了,像我现在这样。 我扶起憾憾的头,想给她擦干眼泪。擦不干。 “憾憾!叔叔可不爱看见人哭了。”我又去给她擦眼泪,劝她别哭了。 “何叔叔,以后咱们还是朋友吗?”她拉住我的手问。 “那当然,憾憾。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来,勾勾手指头,永远做朋友。”我哄着她,要和她勾手指头,她破涕为笑了。 “你真好,何叔叔!以后我还常常来陪你。” “好啊,憾憾。我什么时候都欢迎你。” 她的情绪好了一些。随手翻起我放在桌上的书籍来。 “憾憾,该回家了。妈妈要挂念了。”我提醒她说。我想孙悦不一定知道憾憾到我这里来了。 憾憾拉过我的胳膊,看看我手腕上的表,伸了伸舌头:“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我走了。” “我也该到食堂去了,一道走吧!”我顺手拿起饭碗,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我要把信给妈妈看吗?”她问。 “给她看吧!憾憾,从今以后,你要多体谅妈妈,把自己的意见慢慢地对妈妈说。她会听你的。她多么爱你啊!”我这么说着,嗓子只觉得憋得难受。好在食堂快到了,我对憾憾说:“我去吃饭了,你一个人走吧!”憾憾对我说声再见,又依恋地看了我一眼,去了。 等憾憾走远,我立即转身往宿舍里走。我需要休息。这两天实在太累了。 我把门扣死,谁也不要来了吧!我要一个人静静地躺一下。 二十多年的一段公案就此了结了。从“无”开始,到“无”结束。一个年轻小伙子变成半大老头。躺下来还是这么长,站起来依旧那么高。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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