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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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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我站在原处不动,没有告别。我会后悔?为了孩子?我有什么对不起孩子的呢?从她生下来到现在,十几年来我含辛茹苦、节衣缩食、忍辱负重,不都是为了她吗?孩子大了,同志、朋友、亲属都为我高兴:“孙悦啊,你总算熬出头了2”一个“熬”字,包含着多么深刻而丰富的含义啊!那是一连串令人辛酸的故事啊!没有“熬”过的人是不会懂得的。 多少年来,一个信念在支持着我:“一定要把孩子带大,一定要把孩子教好!”孩子,就是我的全部生活。孩子,就是我的全部希望。凭着孩子,我可以对生活说:“我必须活下去!”凭着孩子,我可以对他——赵振环,毫无愧色地说:“被遗弃的是你,不是我!”孩子该不该属于我一个人呢?无论是谁,都会公正地对我说:“她属于你!她只属于你!”可是现在,我却要把孩子奉献出去,把我的心血化作别人的安慰,这个别人,正是遗弃了我和孩子的人。不然的话,我将对不起孩子,我将后悔。这是真的?天底下会有这么不公正的道理?我不相信。一点也不相信。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噔!噔!噔!”像是要把楼板踩穿。憾憾回来了。她上楼一直是这样的。尽管对她说过多少次:“轻点,轻点……”她答应了,可是每次上楼还是“噔!噔!噔!” “妈妈——”拖腔拖调,又撒娇又顽皮,有什么开心事吧!我尽量使自己恢复平静,不让她感到什么异样。像往常一样,我答应一声,又问一句:“回来了?” “妈妈,你猜!”憾憾已经站在我面前,用右手捂住胸前,满脸的喜气。 我拉着她的右手,仰头想着:“团徽,是不是?”她欢叫一声拿下右手,果然,是一枚团徽。“无党派人士”孙憾同志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我由衷地感到高兴,笑了。憾憾搂住了我的脖子。 “妈妈,你是几岁入团的?” “十四岁。” “我比你晚了。” “不晚。你比妈妈入团的时候懂事多了。” 憾憾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入团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但是,我入团的时候,除了相信一切以外,什么思想也没有。憾憾就不一样了。 “妈妈,懂事太多了不好吧?同学们说我思想不稳定,情绪忽高忽低。是这样的,妈妈。我一看见报上登的好人好事就激动,一碰见生活中的坏人坏事就泄气。我保证以后克服。你监督我,噢?妈妈!” 我拍拍她的头笑了。我没有答应行使监督的权力。我青少年时期的情绪倒一直是稳定的,步步上升的。可是现在呢?情绪稳定,这究竟是长处还是短处?它和盲目乐观、愚昧无知、反应迟钝。麻木不仁是不是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呢?说不清楚,实在说不清楚。年纪大了,就缺乏憾憾的同学们的那种自信。所以,我只能不置可否地拍拍孩子的头。 “妈妈,我们这一代也会像你们那一代一样吗?”她是那样的兴奋,一直在想,不停地问。 “怎样呢?” “曲曲折折的?” “不会吧?” “那么我们会顺顺当当地过完一辈子,是吗,妈妈?” “顺顺当当地过完一辈子!”这只是孩子的希望罢了。会吗?我不敢打保票。我在学校的时候,听见多少老师、长者对我说:“你们与我们不同了!顺顺当当的,甜水里泡大的!”可是,甜水里泡得太长了吧?苦味终于出来了。我们还要这么教育我们的下一代吗?不。事实上,憾憾的道路,开始就不怎么顺顺当当。她在承担别的孩子没有承担的痛苦和不幸。而这是我们的生活带给她的。这是她从父母那里接过的第一笔遗产。我们还会给她留下什么遗产呢?还有她自己的创造呢? 心微微发痛。总觉得对不起孩子。刚才还那么相信自己已经为孩子作出了巨大的牺牲,现在突然感到,是孩子为自己作出了牺牲。我的情绪也是这样的不稳定。 “憾憾!”我把孩子的头从肩上扶起,慈爱地看着她说,“有一件事,妈妈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妈妈?”她还是那么高兴,两只眼顽皮地眨着。 “你爸爸来了。他要见见你。” 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他在哪里?” “在何荆夫叔叔那里。”我答。 “为什么住到那里?”她好像很吃惊。她想到什么了? “何叔叔请他去的。”我平淡地回答。 “啊?你见他了吗?”她看着我。 “见了。你见吗?”我答,又问她。 “你自己决定吧!”我说。 “对于他,我是无法原谅的。我忘记不了过去。可是你,妈妈不能强迫你。” 心一直在急促地跳。我不知道希望听到怎样的回答。我希望孩子理解我的心情和处境,但又决不希望让孩子感到我在她的心灵上加了重压。这是矛盾的,我知道。然而,我就是这样矛盾。 我等待着回答。她一直看着我的脸,特别注意捕捉我的目光。似乎她的答案就在我的眼里。我等了很久,她终于说出了几个字:“不见,妈妈。” “憾憾!”我一把抱住了孩子,“妈妈和你相依为命。相依为命啊!” 憾憾点点头,伏在我怀里,再也不愿意把头抬起来。我的心往下沉。 也许,我应该说:“去吧,孩子!妈妈不愿意你为妈妈牺牲!” 也许,我应该说:“原谅他吧,孩子!妈妈也有错。” 但是我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憾憾,这件事就这样吧。我们吃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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