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人啊,人! | 上页 下页 |
五〇 |
|
何荆夫一点也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我以前太多心。他快变成哲学家了,说话充满了哲理。他的四十岁才真正是“不惑之年”。我却越来越惑了。他是对的,“惑”并不是坏事。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从“惑”走到“不惑”呢?我不能断定,与他结合会不会幸福。我还是这么强烈地受他的吸引。可是,我也感到和他性格上的差异更为明显了。有一副对联:“古树参天,直来直往,你谓粗疏;曲径通幽,千回百转,我嫌迂阔。性相近,习相远。”呀!在哪里读到的?是他的日记吗?不,多像我们两个啊!可是偏偏互相吸引……他把烟袋交给我保管了。是爱情的信物吗?不,他没有这样说…… 横竖睡不着,我索性起了床,从包里拿出那个旱烟袋。憾憾说,这是他家的传家宝?大概有什么故事在里边吧?应该让他讲讲。我对他的了解还太少。我们根本没有在一起谈话的机会。 “妈妈!”憾憾突然坐起来,叫了我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连忙藏起旱烟袋。 “你给何叔叔缝了个烟荷包?” 天呀!她没睡,什么都看清了。 “睡吧!多管闲事!明天又叫不醒了!”我装出严肃的样子,对她说。 “好好!不多管闲事。妈妈,不要让何叔叔抽烟了啊!要生癌的!”她诡秘地对我笑笑,又躺了下去。我也赶紧把旱烟袋锁进抽屉,躺了下去。 那天梦里那个骑马的大汉好像就是他!是不是呢?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那个叫他的人,声音也像是我所熟悉的。是谁呢?是谁呢……眼皮发涩,脑袋发昏。不要再想了吧! 我不再想。然而眼前却出现了奇怪的景象,经历了一些奇特的事情。事后,才知道是一场梦。我看看身边的憾憾,她睡得正香。我摸摸她的脸,轻声地对她说:“憾憾,你作梦了吗?妈妈作了一个奇特的梦!” 我不相信谶纬神学,一点也不相信。但是每一次作过梦之后,特别是比较奇特的梦,我都要想得很久很久。想从中悟出一点意义,弄清它预示什么。就像我爷爷看到自然界的变异就联想到我们一家人的命运一样。我对人讲出来的梦都比较完整,完全不像弗洛伊德所分析的那些梦,没头没脑,支离破碎。因为我把梦加工过了。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我一点一点回忆着刚刚做完的梦。模糊的地方,我把它勾勒得清楚一点;断裂的地方,我加以连接和修补。 对今天的梦,我更是想得很多,很久。因此它也就愈加奇特和完整了。我索性爬起来,作个文字记录。 〖我的梦 我和他住的城市里突然发生了一场奇怪的流行病。病人都像疯子一样,把自己家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一件一件地扔到地上,有的甚至放把火烧掉。东西扔完,就剖开自己的胸膛,像外科医生那样检查起自己的五脏六腑来。样子实在古怪:有的将自己的心捧在手上,伤心地哭着,数说着;有的剪断自己的肠子,让食物直通肛门,说这样可以免去许多周折;有的把心肝肺腑全扔掉喂狗,换了一副塑料的心肠,笑嘻嘻地满街乱串,见什么就吃什么,虽然全都原封不动地排泄了出来,却大叫大嚷着:“今天才算放开肚子吃了个够!” 全市的传染病专家都集中起来,研究了上千个病例,发现这是一种精神传染病,病的起因在于气候的突然转暖。一部分冷冻的神经突然复苏,对人的精神刺激太猛。健康的人们忧虑又伤心。他们烧香祷告:天呀,再寒冷起来吧!地呀,再结起冰来吧!不要毁了我们这座城市。我们,对于寒冷早已习惯了。 祷告和医治一样无效。传染病蔓延着。 我和他(他是谁,我不认识。他与我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但是,我和他已经共同生活了许多年,我事事都听他的。) 至今还属于健康的人。为了躲避传染,我们已经关紧门窗、断交绝游十多天了。他一天拉着我做三次祷告:“天寒地冻,百病不生。冰融地暖,疾病传染。天呀,再寒冷起来吧!地呀,再结起冰来吧!阿门!”他一定要我跪着祷告,不然就会不灵。 我对这祷告实在厌倦。小时候,我倒是常常喜欢给大人下跪、磕头,讨几个赏钱,或者换几声称赞。可是有一年春节,我磕头磕厌了,磕怕了。一家几代人坐在堂屋里,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叔祖父、叔祖母,伯父、伯母,父、母,叔父母、姑姑们,哥哥、姐姐们。我最小。大家一辈一辈地轮着叩头、跪拜。 一个一个地叩头、跪拜。嘴里还要说着“给父亲拜年,给母亲拜年,给……拜年”。一代一代、一个一个地磕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天。最后轮上我磕头了。我要磕的头最多。没有一个人要给我磕头。看着满屋子男女老幼都眼睁睁地等着我的“头”,心里已经发毛。但我还是两膝一屈,跪了下去:“给曾祖父拜年,给曾祖母拜年,给祖父拜年,给……”跪下,站起,作揖;再跪下,再站起,再作揖。“给叔父拜年,给婶婶拜年……” 膝盖发软了。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我的“头”。我想了个办法,学男人们见面行礼的样子,把双拳一抱:“给姑姑、哥哥、姐姐们拜年!” “哈哈哈!”一阵笑声。之后,父亲发话了:“不行,小悦,不行!不能马虎,一个一个地拜!”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