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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


  魏志中看见红薇虽然没有死,变成了这种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的样子,便气愤地把手枪往桌上一拍,用宏大的粗嗓子怒骂着说:“这王八蛋,兔崽子,干脆,咱们今晚就去掏曹刚这小子的窝去,把他薅出来,给他一个黑枣儿吃,让他一命归西算球啦!”

  几个手枪队员,是魏志中手下的神枪手,都恨不得立刻去掏曹刚的窝儿把他拿住才过瘾,一听老魏这么提倡,便都箭拔弩张地来了精神,齐声附议着:“中,今个半夜就让他做鬼去,哈哈,他没要了咱红薇同志的命,这回咱倒是要他的小命儿归西……”

  大家都挺高兴,吃完饭便扎到小套间去歇着,睡觉,养精蓄锐,专等到天傍黑就去掏曹刚的窝儿。

  傍晚,老宋头拉尸收车回到家来,初见来了这么多生人,吓了他一跳,后来老婆儿和红薇把事情原委说清,老宋头拍着大腿,高兴地说:“这真是喜事啊!老婆子,咱俩不但有了闺女,还有了女婿,谁敢说咱们是‘孤老儿’呀!再说,咱这闺女、女婿还不是一般人,是城外专打日本鬼子的八路军,来无踪,去无影,天兵天将,鬼子汉奸下乡讨伐,见了你们神出鬼没,怕得都尿裤子,川稀屎……”最后老宋头一兴奋提议吃顿喜面来庆祝。“吃吧,该吃顿喜面庆贺庆贺,人生难得遇上这么奇巧的事,让我这一辈子受苦受穷的老头子还能给咱八路军干了件好事儿,吃吧,麦子是坟地里收的,咱自个儿打的,咱们山南海北的,凑到一块儿不容易,乐和乐和吧……”

  老婆儿这辈子还没见过老宋头这么高兴过,大方过。他自己背上捎马,酒碡碌①,到东直门水厂的肉铺去割肉打酒。老婆儿在他背后点着指头说:“这死老绝户头子,真怪,今天也舍得把钱从肋条骨上摸下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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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酒碡碌,是一种小口大肚的盛酒器。

  一顿金针猪肉打卤面,吃得大伙儿酒足饭饱,也解了馋。几个手枪队员憋足了劲,等着上路去掏窝儿,杨承烈在这时凑到李大波跟前,跟他商议这件事究竟怎么办合适。他把自己考虑的意见说出来:“我想,敌人在北平城里的力量还是很大的,我们不可粗心大意,更不可轻举妄动,我们对待敌人,一向是消灭他的有生力量,我们如果去掏窝儿,会被几十倍于我的敌人包围,得不偿失,我们要冷静对待这件事,必须记住,这里是敌人重点把守的大城市,不是我们八路军所呆的广大农村,打完就跑。依我看,等敌人的力量再削弱一些,我们的力量再增强一些,到那时再办这件事不迟。我倒是建议,既然我们幸运地得到了红薇同志,当前头等重要的大事就是把她尽快地送回根据地好好把身体养好,我们不可在敌人的堡垒内久留,以免节外生枝。”

  李大波立刻表示了同意,他说:“我和魏大哥对掏窝儿的事,都有点头脑发热,暂时先留着曹刚这条狗命吧,随着日寇的失败,以后机会会越来越多,先保证红薇和同志们的安全吧,这次能有这个结果,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们先照着保险妥善的道儿走吧。”

  经他这么一说,把手枪班的同志说服了,只有魏志中撅着微厚的嘴唇,瞪着大圆眼,梗着脖子说:“哈,到底是你们这搞政治思想的人脑瓜儿又活又道道多,当时,我顾不得想这些,只想去砸大狱,把红薇救出来……”

  红薇感动得拉住魏志中的手,激动地说:“魏大哥,从通州事变到‘五一扫荡’,都是你保护了我的安全,这回又来救援我,我真是从心眼里感谢你啊!哎哟,手,快松手,好疼啊!”

  魏志中的力气大,情绪又那么激昂,不知不觉把红薇的手握疼了,他胀红了脸,开着玩笑说:“别卸(谢)了,套着喂吧!”

  他用了农民常用的这句玩笑话,把大伙儿全逗乐了。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手枪班这次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天黑就出城,手枪班的新任务就是保护红薇平安到达平西根据地。

  黄昏时,小排子车的车把上绑好了自行车,为了防寒老宋头把车厢里铺了一层厚厚的麦滑秸。告别的时候,红薇拉着宋大妈和老宋头两人的手说:“妈妈,老爹,等我养好了病,我一定来看望您们,您永远是我的再生父母。”说完,她就拉起李大波的手,他们双双跪在地上,给老人磕了三个辞行头,红薇嘤嘤地哭着,好久搀不起来,连李大波也感动得落泪了。还是大家劝着,才停住了惜别的哭泣。李大波把红薇抱到车上,让她半躺半坐地靠在李大波的怀里,给她盖了一张老羊皮筒子挡寒。手枪班的一名战士登上拉着小排子车的那辆自行车,便离开东直门外坟场,七八辆自行车朝往西方向的大道一溜烟似的直奔下去。

  他们沿着荒凉的香山,过了樱桃沟,便是根据地与敌占区的阴阳界,这儿有一条沙河流过,一座矗天的连环大岗楼就立在沙河镇的村边上。枪眼里架着一座日本的小钢炮,岗楼周围是铁蒺藜鹿寨,深沟,还放着吊桥。来到过路卡子口,他们都下了自行车。肖英也是派来的手枪队队员,他低声地对魏志中说:“我是当地人,在这个岗楼认识几个同村的伪军,这手活儿交给我,让我上前去对话。”

  真凑巧,伪军们正开饭,都在岗楼大院的伙房里,值岗的只有一个酒糟鼻子的中年治安军。红薇心里暗自庆幸。但是,这伪军老小子贼头贼脑地一个劲儿端详红薇,还想搜她的身上。肖英一看他想故意找麻烦,便当机立断,一个箭步冲上来,把红薇拨拉开,拍了拍腰里硬说:“老总!高抬贵手,他是我哥,他哑叭,有什么事你问我,要搜查就搜查我好了。”

  想不到这伪军还非常认真,他不嫌臭,也不嫌脏,就真的对肖英进行搜身检查。他摸到后腰里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不由一惊:“这是什么?”

  “手枪!”

  “你是什么人?!”

  “八路!”

  那伪军顿时吓得目瞪口呆,翕开嘴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你敢喊叫,不等他们出来,我就用这‘烧鸡’立时刻凿了你!我认识你,你不就是沙沟村的张秃儿吗?你爹娘、兄弟姐妹可还在我们的手心里攥着哩!”肖英急中生智,一下子想起这个伪军的家底儿来,这一说果然奏效。这张秃儿急忙看看岗楼大院,见没人出来,便骇怕地说:“八路大爷,这回饶了我吧,算我有眼无珠!白长了俩瞎窟窿,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肖英见大院里的鬼子没人出来,他刚在军区学了《对伪军政策》,便想教育他几句:“日本鬼子这就要完蛋了,你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肖英在上衣里用手枪顶着伪军的肚子,放低了声音说,“上个月,你没得到平西根据地给你们的通知书吗?我们区小队对你们开展了‘黑红点记账’,做好事记红点儿,做坏事记黑点儿……”

  “别让别的弟兄看见,你们赶快过卡子口吧。”张秃儿贼贼咕咕地瞧着大院里低声央告着。

  肖英让大家骑上车,保住那辆小排子车先通过了卡子口,他自己留在末尾殿后。红薇跨上车辕。手枪班端着手枪,扬起响鞭。

  张秃儿乞求地对他说:“八爷,可别忘了给我记上一个红点呀!”

  肖英把手枪掖进“腰里硬”皮带里,笑嘻嘻地对他说:“张秃儿,忘不了。我还要到沙沟村上看你的爹娘哩,如果他的白地没种上庄稼,我肖英还要给他帮耧耩地哩,你放心吧,哥儿们!”

  “那就多谢了,别让那群小子们看见,你老快请吧!”

  肖英这才骑上车,冲过了没有鹿寨的封锁线,追赶上他们。

  一抹浓艳的晚霞,把西方的天空渲染成光辉的玫红色。地里的麦苗儿长势很好,农民们正轰着牲口,站在钉齿耙上,拉着小石砘子耙着麦苗,把小苗儿镇压住,好让它过冬,他们登在燕尾耙上,左手牵绳,右手执鞭,悠闲地唱起梆子腔王宝钏《大登殿》,孩子们在麦地里放着羊,田野上传来他们悦耳嘹亮的歌声:

  小姊妹,小兄妹,大家牵手向前跑,

  跑跑跑,跑跑跑,用力跑来用力跑,

  一跑跑到战场上,齐将敌人扫!

  跑跑跑,跑跑跑,谁说我们年纪小,

  万恶的敌人要我们来打倒,

  陈腐的社会,要我们来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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