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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天哪!该死的畜生!”他独自吹胡瞪眼地骂道,“看这群鬼子汉奸,把她收拾成啥样儿啦!指甲盖全是黑紫的了!肿得像冻烂的胡萝卜!哼,这群疯狗野兽啊,伤天害理的家伙,要遭天谴,要遭报应的!”

  他俯下身,又拿起她另一只手,又一个疑惑的念头,使他骇坏了。“奇怪呀,为什么这女八路的手不僵呀?是不是这群坏蛋给她灌了水银,毒死了她?只有灌水银才不挺尸呢。”

  他好奇地把席片全捯开。那女尸仰面朝天地躺着。他仔细地端详。一张枯黄的脸,布满鞭痕和血污,衰草似的头发,被血浆凝粘在一起,但就在他仔细审视这张脸时,他忽然看见死人的鼻翅轻微地翕动了几下。他吓得退后几步,两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发出了一声怪叫:“天哪!她怎么还有一丝儿活气呀?我的妈哟!难道共产党就是死了,也不咽下最后这口气吗?真是神八路呀,我的天皇爷!”他吓得又倒退了一步,离开女尸,远远地站着。

  暮霭沉沉,老宋头牢牢地抱住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槐树。这时乡俚中传说的成百的诈尸故事涌现在他的头脑里:一个女尸怎样在停尸板上站起来,抓住了正在念经的和尚;一个男尸如何跳出三里地去,闯进一个新媳妇的门后墙角里躲着;还有一个男尸正在念经超度他的时候诈尸,是和尚用早已准备下的狗血和酒把他喷倒在地;又有一个死尸,诈尸后追逐一个路人,那路人知道诈尸不能拐弯儿,便在大树跟前和僵尸转游,结果那僵尸的手指插进了树干,才把他放倒……老宋头死死地抱着树,朝尸体这边看,以为他碰上了这千奇百怪的诈尸现象。

  “把她扔进坟坑里去吧,这样她诈尸也就抓不着我了。”他离开大树,想把席卷紧,然后把她推进刚刨好的坟坑。“且慢,也许她真的活过来了呢?这也是一条性命啊!”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试探着向小车那儿靠近。当他肯定没有诈尸危险时,他才在她的胸前俯下身,侧过头,把耳朵贴近尸体的胸脯,仔细谛听。他听见一个类似凉粉般颤动的微弱声息。他惊喜起来:“嘿呀!一个折磨不死的长寿的共产党,她还活着!听那个女狱头说她死了一天了,又活了,这真是天意啊!”

  可是怎样处理她呢,这又使他犯了踌躇。是拉回监狱吗?不,不,他老宋头不干那缺德事儿,不能把她重新送进虎口去受那牢狱之灾;若是把她丢弃这里不管吧,当夜她就会被野狗和乌鸦吃掉。怎么办呢?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许,这是老天爷对我老宋头的恩赐……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呀!想我宋养田一生无儿无女,要是把她偷回去养活,我不就有个闺女了吗?谢天谢地,我宋养田这辈子没做过缺德事,这是老天爷恩赐给我的呀!”

  这时候,死人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老汉大着胆子凑到她的耳畔,轻轻地呼唤着:“闺女,闺女!你醒醒,醒醒呀……你还活着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更重浊的叹息:她,还活着。

  暮色四合,天渐渐地黑下来。宋老汉轰走闻着血腥味而来的野狗,用棍棒轰赶着归巢扑食的乌鸦,把席片卷好,又用绳子牢牢地煞在车桩上,就麻利地把绊带套在脖子上,两手端起车把,拉着小排子车,加快脚步,向东直门外一条背静、人迹稀少的小径走去。

  宋老汉的低矮小茅屋离着这义地不远,不过二三里地,坐落在一片坟场之中,围着几株松柏之间。这是北平几家大买卖的东家私人的祖坟地,他平时和老伴儿给这些城里大买卖家的东家看坟,捎带着为监狱收尸。为了嗐口,老宋头还在坟地里开了一些熟地种菜种粮,每逢清明节还能敛点儿主家扫墓时上供的供餐吃。他和老伴儿的日子过得比总欠工资的小学教员还好一些。

  夜色更加浓重,但月亮已经早早升起。朦胧的月色把这片坟场笼罩在薄暗中。几株高大的松树,被风吹得发出松涛声,一片浓厚的小侧柏,遮影着那些突兀隆起的坟头。只有汉白玉的石雕牌坊、石人石兽的翁仲,在月光下默立着。坟场寂静极了,只有小屋窗子里闪着昏黄而跳跃的一盏灯光。

  小排子车的辚辚声由远而近,茅屋的小门开了,探出一个老妪蓬松着头发的脑袋,她拍着手巴掌说:“我的天皇爷!你怎么才回来呀?让我这么惦念着?哎哟,你这是拉的什么呀?”

  老宋头气喘吁吁,他张大嘴喘息着说:“喂,我说!快过来,你搭这头,我搭那头。”

  老婆儿刚走到车的那头,伸手刚要抬,却触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使她害怕地尖叫起来:“哎哟,我的妈哟,你把什么东西弄家来啦?”

  “别吵吵!你叫唤什么呀?快抬!”老头子本能地朝四周望了望,虽然这坟场没有一点声息,“别学夜猫子叫,到屋里我再告诉你。”

  老汉掀开席片,老婆儿这时才看清席里裹着的是一个女人。她吓得抱起脑袋,就往屋里跑。

  “哎呀,老东西!你发疯啦?怎么把死尸拉家来啦?!”

  老汉一把把老伴儿揪回来,“别跑,她还活着,咱能忍心活着就把她埋进坟坑吗?”

  “说的是哪。”

  老两口好容易把这个活着的女人抬进屋里。把她放到炕上。

  “她是个犯人,”老汉低声地说,“我从监狱里拉出来时,她死得死死的,可到了刨完坟坑,刚要往坑里扔时,嘿,怪不怪,她活了,这是个命大的人呀!”

  老太婆害怕了,她凑到老头子耳旁嘀咕着说:“呀,是个犯人?!她,一个女人家,可犯了啥条款啦呀?”

  “不做贼,没养汉,更没杀人劫道放火,你说算个啥犯?!”老汉打抱不平地说,“你看她受这份刑罚,就因为是个女共产党!”

  “嘿呀,是共产党呀,你这老东西可要闯祸了,鬼子捉的狠着哩,你敢窝藏她呀?”

  “没人知道,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来咱积德修好,救她一条性命,二来咱这干巴绝户也落个闺女。省得你这只老母鸡,一辈子连个蛋都没给我下。”

  老婆把新席铺在土炕上,又在炕洞里添了一簸箕“葛脑”①,大炕很快就温暖过来。老婆儿拉过一床破被子给这个死去活来的女人盖上,让她慢慢缓醒着,便给老汉在柴锅灶上煮玉米面的嘎嘎儿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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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葛脑”,是碎柴禾渣末,河北农村的土话。

  老宋头边吃着晚饭,边让老伴儿做一碗鸡蛋汤喂那女人。他很快便吃完了饭,两个人撬开牙,用小勺把热乎乎的鸡蛋汤灌下去,又给她用温水洗去了手上和脸上的血污。老婆儿这时也动了恻隐之心,她说:“唉,这可怜的女子,什么刑罚没受过呀,等着吧,这些汉奸小日本儿,得不了好报,天理不容啊!”

  他们给她盖好被子,又把她挪到热炕头上,温暖着,让她慢慢缓醒着。

  夜已深沉,除了偶尔闪过那冷冷的探照灯的巨大光柱外,一切都是那么漆黑和沉寂。累了一天的老夫妻,就在大炕的那一头睡去了。

  二

  李大波回到冀中根据地后,立即向区党委汇报了他们夫妻掌握的交通站被敌人破获和红薇遭到敌人逮捕的情况。杨承烈听到这不幸的消息,又着急又气愤。他首先把李大波接到他的住处,每晚两个人躺到炕上,杨承烈都要安慰和劝解李大波,希望他往宽处想。同时,既然思罗医院和南关运送电机、医药和医疗器械的站点都没暴露,杨承烈便主动请求去保定把这个向大军区的转送任务亲自担当起来,再去建立一个新的交通站,组织部当即批准了他的请求。

  那一天军区的全体干部开会,传达中共中央北方局年初提出的关于1944年的工作纲要精神,贯彻“团结全华北人民的力量,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华北抗战,坚持抗日根据地,积蓄力量,准备反攻,迎接胜利是1944年全华北的方针”①。会上还传达了晋察冀分局“强化对敌斗争,开展全年大生产运动”为主的工作指示。

  魏志中从九分区来参加会议,听了红薇被曹刚逮捕下狱的消息,马上跳起来,把盒子枪拍在桌子上,把眼睛瞪得铃铛般大,涨红了大脸,破口大骂着说:“我日他个日本狗特务的祖奶奶,这回我魏志中带一支手枪队去砸大狱把红薇救出来,悔不该当年在通州起事没把曹刚那小子毙了,今天反倒闹到他王八小子手里,我去申请,我还要带队去掏曹刚的老窝儿,把他剁成肉泥,才解我心里之恨!”

  魏志中又跺脚又跳高,闹得李大波反倒得劝住他,把他安抚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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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为中共中央北方局1944年1月1日发布,此处引用,时间上略有后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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