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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这是一个巨大的碉堡,高高的炮楼孤零零地立在漳河的左岸,紧靠着大动脉的平汉铁路。住着两连伪军,都是大刀会的骨干。炮塔式的岗楼挖有深沟围着,周围还有寨墙圈着,平时寨门紧闭,遇事才放下吊桥。夜晚有值岗打更,紧急情况时敲锣。梆声和锣声在静夜中传得很远,非常瘆人。

  李大波跟着当地的敌工干部来到寨门前,正好值勤的伪军是这个干部同村的一个青年,这人被弄走教育了好几次,所以乖乖地跑进楼子里去给队长送信。

  队长坐在二层楼里,正无聊地拉着胡琴唱京剧《四郎探母》:“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听到勤务兵报告,他很快跑下岗楼,满脸堆笑地把他们接了进去。这队长姓钱,满脸麻子,外号“麻饼”。他是上了“黑红榜”“善恶录”的汉奸,军区手枪队掏过他的窝,他在根据地的家属也给他捎过信,敌工干部用手枪顶着他的太阳穴,教育他改邪归正,现在他已服服帖帖地老实了。

  他们来到钱“麻饼”的屋子里,他忙了一通斟茶倒水、点烟,才开始了正式交涉。

  李大波把手枪放到桌上,对他说:“我们是八路军第三纵队的主力部队,现在要过路,请你们协助掩护……”

  钱“麻饼”吸了一口气,有些为难地支吾着:“这个……未免有点难办……”

  “我们是在给你做好事的机会,‘善恶录’上在‘善行’一栏里会写上你一笔……”敌工干部说。

  “我们是一定要在这里过路的,‘文过’和‘武过’,由你任选,如果‘武过’,我们有强大的炮兵,一定会让你的岗楼跳舞无疑。”李大波冷峻地说。

  “我明白……只是要躲开日本皇军……”

  “对,你总还是一个中国人嘛,当日本帝国主义野蛮地入侵,对人民烧杀奸淫的时候,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奋起保卫祖国,你当了汉奸,你是有罪的,但你能暗中配合,也算立功,允许你将功折罪……”

  “是是是……”

  谈判很顺利,夜里大队人马就开进了这个叫做旧堡的大镇子。钱“麻饼”一看这些浩荡的人马,果真是八路军的正规军主力,就更加殷勤备至。他看到司令部的首长个个气宇轩昂,英姿不凡,便猜测这些人也是跟冀鲁豫军区的杨得志司令员不相上下的重要武官。不但帮助号了好房,还管吃管喝一路好款待。在这个大镇店里,有伪军为他们站岗,他们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一天。

  那日傍晚,他们告别了旧堡,越过河北省界,进入了河南省界的汤阴。在这里选定过路的地点。李大波有了这次交涉的经验,他如法炮制,果然奏效。不过那伪军小头目附加了一个条件:“长官,得让我们在你们走后鸣枪,这是为了应付汤阴的日本人,没有法子呀!”当然这是很容易答应的条件。这儿正好守着一道铁道桥,旁边有一座岗楼。住的全是伪军。拂晓时整个部队从铁道桥下像过江之鲫般跨过了铁路。随后岗楼嗒嗒嘎嘎地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

  “嘿,听啊,伪军为咱们鸣枪送行哩!”战士们嘻嘻哈哈地说着诙谐的笑话。

  过路后,进入了一马平川,天光大亮,可以看到平原的小小村庄、镇店,到处有持枪的民团和大刀会的成员,满挂着日本小旗。路旁矗立着钻天的岗楼,伪军从炮楼上看到队伍如此浩荡,都躲在里面不敢打枪。李大波从这里可以推测着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已悄悄撤走一些日军。队伍整整过了一天。夜晚没有宿营,为了赶路,继续行军。到了晚上,有两个据点,因为是天黑没看见队伍有多大,他们骤然打起一阵机关枪,不让队伍过路。这时,为了敲山震虎,连着打了两发平射炮,削去了岗楼的一半,把伪军们全吓得像小鸡子似的缩做一团,不敢动弹了。

  吓住了敌人之后,他们继续向南出发。天亮之后,奇迹发生了。

  原来在他们过了铁路之后不久,正迎上了刘伯承和邓小平同志派来接应他们的一二九师新三旅。三个月来这是他们迂回于生死之间后,在广袤的平原上第一次碰见自己的主力部队。他们像两道奔腾的河水向一处汇流,两支亲如手足的兄弟部队胜利会师了。他们跳着,欢呼着,帽子在空中飞腾着,互相拥抱着。这种久违了的喜悦,使他们都忘记了已经长途行军一天一夜的疲劳。

  “宿营地在哪儿?太困了,真想睡觉啊!”吕司令问着黄旅长。

  “不行,附近就是庞炳勋①部队驻地,一定要尽快离开这里,赶到涉县才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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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庞炳勋,河北省人,曾任国民党第二十、四十军军长。抗战爆发后任第二十四集团军总司令。1940年1月至1943年5月,担任过河北省主席、冀察战区副司令。1943年5月6日,庞被俘后投日。投日后任河南开封绥靖公署主任,日本投降后,又被蒋介石任命为第一先遣军总司令。

  人们这时才感到极度的疲乏,真有点又失望又生气。“又是这个庞瘸子,”李大波对杨承烈说道,“当年在张家口,蒋介石就是派这个家伙去围剿吉鸿昌将军的抗日同盟军的,听说他和孙殿英都在濮阳投降了敌人,是吗?”

  “他表面上还没有公开投敌,还算是国民党的四十军军长,从统战的角度,算是‘友军’,可是他在这一带不打日寇,专门跟咱们打仗,闹‘磨擦’,总想吃掉咱们的部队,比鬼子还厉害,鬼子是扫荡才来,他们却成了‘坐地虎’。所以还是快点离开的好。”黄旅长介绍着情况说。

  “他妈的,这群败类!”人们啐着唾沫忿忿地骂着。

  他们只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又整整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到达涉县冀鲁豫军区一二九师的师部所在地。也是八路军总部的所在地。

  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多树的山坡和葱笼的平原,清漳河的水,清澈地缓缓流过,到处生长着一片片的翠竹,景色秀丽,颇具北国江南风韵。他们刚走进村里,便看见师长刘伯承和政委邓小平笑着走来迎接他们。这是李大波和杨承烈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亲眼见到他们,心里充满了幸福和欢乐。刘伯承握着吕正操的手,亲切地祝贺部队顺利通过敌占区、封锁线,胜利转移。在这一刻,每个人都兴奋地忘记了行军的疲劳。

  房子已经号好,早饭和洗脚的开水都预备得十分周全,他们吃饱饭洗了脚,倒头便睡。几乎没人能够想象他们怎能坚持这一天两夜的急行军。

  到午后四点钟,他们香甜地睡了六七个小时,醒来后个个都精神抖撤,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

  欢迎会在山上的一座庙里举行,杀猪宰羊,好一番犒劳,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别具山乡风味的丰盛晚餐。

  第二天清晨,李大波跟着司令员一行几个人,正在潺潺流水的溪畔,青青的草路上散步,仰望着缠绕着岚气的苍翠山峦时,正遇见彭德怀将军骑着一匹白马来看望他们。

  见到吕司令员,彭德怀灵巧地跳下马来,热情地用两只手攒住了吕正操的手。他黑红的脸膛,浓眉大眼,微厚的嘴唇,爽朗的笑声,好一脉军人的威武气慨。

  “啊,你们辛苦了!”他大声地笑着说,“给你们发去的第一个电报,是对情况估计不足,只想让你们分担压力,这是我的错误,让你们多转游了两个月,绕了这么大的圈子,路上真是辛苦了!”他的坦率使这几个围拢着的人,都十分感佩。李大波见过不少高级将领,但彭德怀的豪爽与坦诚的气质,使他受到非常深刻的感染。他激动得几乎流了泪。

  吕司令员把每个人介绍给他,他都一一握手。当介绍到李大波的时候,他忽然用一只大手拍拍额头说:“噢,是你!我记得在延安时看过你写的一个材料,好像是汇报蒋介石勾结日本,暗中进行和平谈判的内幕,是不是有这回事呀?”

  “是,是。”李大波结结巴巴地说。他觉得这位就站在眼前的彭大将军日理万机,还能记住他的汇报,真使他惊异,更使他感动了。

  “很好!你打过仗,带过队伍吗?”

  他作了回答:“搞过军运工作。在宋哲元的二十九军和傅作义的三十五军待过;当过吉鸿昌将军抗日同盟军时代的副官,发动过通州保安队起义。”

  “啊,你是文武全才呀!”他真诚地赞扬着说。

  “他还是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的领导者之一哩!”书记黄敬在一旁插话。

  “好极了,我们正在物色这样的同志,”彭德怀高兴得眉飞色舞,“你们知道,在世界范围内,反法西斯战争正在起着质的变化……”他停顿了一下,觉得这小路上不是谈话的场所,便说,“走,到你们的房里,咱们大家扯一扯,摆摆龙门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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