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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一听见祈福的叫声,老梁头便出现在门前的空场上。李大波二次囚禁后,这是老梁头第一次见着少东家,他高兴得粗声大气地喊嚷着:“嘿,你们来啦,这一程子可把我想坏啦!”

  李大波跳下马,就急忙钻进小屋,忙不迭地问:“那边儿有回信儿了吗?”

  “有了,金队长把你的情况和请求一汇报,人家那边挺重视,人家赵尚志司令,还想亲自找你谈谈话哩。”

  这消息使李大波高兴得心花怒放,他拉着老梁头的手又仔细地问一遍:“还说什么了?”

  “说你如今结婚成家了,还肯不肯……”

  他急了,拽住老梁头的手一个劲儿解说:“这都是老头子想出来的馊主意,我是绝不会真心屈服的,梁大爷,你知道吗,我在外边已娶了家室。这回如果我不答应这门亲事,老头子就不准我走出家门一步。不信你把章虎叫进来,让他当场作证。”

  章虎点点头作证说:“可是哩!人家结婚是个喜事,他结婚可是个愁事,这还是我劝着他做这假招子的哪!”

  老梁头这才信以为实。李大波还是有点不放心,他出了一个主意,想自己亲自到汤原河沟里去见赵尚志。老梁头劝住他说:“此事莫着急,紧了没豆腐,慢了没渣,什么事儿都有它自己的时辰,你等我跟金队长联系一下后才能定准儿。”

  李大波点点头,也只有沉下一颗心来耐心等待,然后他吩咐章虎把带来的好吃的都拿出来犒劳老梁头父女。

  章虎扛进来一条布袋,里面装的是风干的肉,蒸馍、新宰的鸡,和办喜事留下来的点心、枣花糕,还有半口袋新磨的白面,是让他们父女俩过年包饺子的。有了年过活儿,小雪特别欢喜,她和章虎两个人钻到里屋说是准备午饭,其实是说甜蜜话儿拥抱亲嘴儿去了。外间大屋的暖炕上,李大波盘着腿详细地跟老梁头探问着抗联的具体情况。

  “眼下,抗联是最难熬的时候,开了春会一天天好起来。游击队目前特别缺药,尤其治红伤的消炎药,更缺。还缺盐,粮食也不足。除了打猎物以外,这十冬腊月的连个蘑菇也采不着了。”老梁头掰着枣木棍似的粗糙手指数落着。

  李大波思索了一阵说:“还是我那句话,等抗联一攻打庄园,把老头子吓跑,我就能想出办法。”

  “本来不这么困难,日本鬼子为了隔绝抗联队伍跟老百姓的联系,实行‘集家并屯’,十家一把菜刀,十天一盒火柴,什么都实行‘战时管制’,粮食、棉花、布匹、破铜烂铁、药品,都成了禁止买卖的‘统购物资’。三菱、三井、还有稻谷、石炭、护漠(橡胶)等等的‘株式会社’,天天下乡进屯坐催收货,这下可把联军坑苦了。”说罢,他挥着拳头又说:“别看这么困难,这也难不住赵尚志的队伍,老百姓还是偷偷地接济他们,哼,等着瞧,天气转暖,队伍又活跃起来,打得鬼子晕头转向了。”

  这一天李大波因为又能出外自由活动,又听到了抗联活动的信息,心情变得开朗起来。他觉得事情已有点眉目,不久可能真的会出现转机,他暗自叹息自己终于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他感到现在要特别保护自己,他认识到生命对他的价值意义。那天,他们并没顾上打猎,只顾商量正事,便到黄昏日落了。于是章虎陪着李大波骑上马,跑回庄园去。

  正月十五元宵节一过,“新京”那边的商会就给章怀德来了一封加急信件,催他火速进京,参加会议,支持“献铜献铁支援圣战”运动;与此同时,伪满参议会也通知他前去开会,就两件事发表声明:一件是祝贺近卫提出的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在越南进军的胜利①,同时讨论通电承认汪精卫的南京政权《日满华共同宣言②》;一件是庆祝德意日三国在柏林签订军事协定③。

  章怀德同时接到这两份通知,委决不下。如果只是对“圣战”献铜献铁,他完全可以委派他在长春的代理人办理捐献,可是还有许多政治性的活动,他不去怕小皇上和总理大臣怪罪下来。好在他已给女儿出阁、儿子完婚,他要办的两件大事都办完了,这些时他又冷眼旁观,见李大波常到帐房查帐、到仓库清点物资,逐一过问家事,他心中甚喜,以为他从此“改邪归正”,好好经营庄园,老头子又听说儿子还想到各买卖家走动走动,特别过问药房的业务、经销的药品,章怀德便认定他“败子回头”,可能是要好好治家理财了。李大波有这种种表现,他觉着他这次离家完全可以放心。筹备了两天,他就决定动身前往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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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940年8月1日日本首相近卫提出的口号。日本欲征服东亚之意图已完全暴露,9月22日与越南当局签军事协定,23日,日军侵入越南。
  ②1940年3月30日伪中华民国政府在南京成立,汪精卫为代理主席。
  ③1940年6月10日,意大利对英、法宣战;17日法国对德国投降,这大大鼓励了日本,9月27日签订了德意日三国军事同盟协定。

  临走的那天,章怀德命令听差把李大波和管家邢子如都叫到上房大客厅,做临行前的交代训话。

  “幼德,这次我到新京开会,”章怀德停住抽水烟袋,说道,“事情很重要,皇上也参加,讨论的国事太多,会期不会短,再说我也要视察一下咱的各个买卖家,怕是一时半时回不来,如今你已成家,就该立业了,我希望你好好经营咱的田产。孔夫子曰:‘齐家治国平天下’,岂有不齐家而治国者耶?!所以,你过去误入歧途,回头就好,今后要学着齐家本领,记住了吗?”

  李大波装做唯唯诺诺的样子回答说:“我全记住了。”其实他一听说章怀德要离开庄园前往长春、哈尔滨开会,早已心花怒放喜不自禁。老头子见他那副恭顺的样子,便捋着胡子,紫檀木似的脸上露出笑容。他开始又对管家训话,告诉他多管教家奴,督催地租、春荒佃户、长工借粮,要先扣下利钱,均按老例,不能通融。最后才说:“这一切都要跟少东家商议着办理,遇事多跟他商量,我不在庄园,他就代表我。”

  邢子如垂头侍立,连说“是,是。”这几句话对李大波最为重要,他听后心中不由暗喜。

  吃罢早饭,双套马的低轮马车已然备好,老头子登上车,腿上盖好熊皮褥子,车夫摇起鞭,刚要开车,李大波改了主意,他要随车把章怀德亲自送到火车站。老头子看到他有如此孝心,也很高兴。章虎做为随从跟班,也上了车。

  马儿喷鼻奋蹄,跑得很快。不到一个钟头,就来到翠峦城外火车站,他们在候车室等了片刻就开始检票进站。李大波一直把章怀德送到坐位上才走下车厢,这时,章怀德忽然望着车站一幅“剿灭共匪、建设王道乐土”的标语,便对李大波谆谆教导着说:“你看见这标语上写的了吗?这其实才是最重要的,我还忘了叮嘱你。在咱满洲国,要紧的是严加防范‘红匪’,这一帮匪类,是彻底的反满抗日份子,专门照着咱这样的门庭下手,叫做‘吃大户’,这都是从湖南那边的‘南蛮子’兴过来的。别看日本人和皇上都高看我一眼,可是‘红匪’却把咱们家当成斗争的对象。实在是可恶之极。你要切实记住,咱跟他们天然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记住了。”李大波不露声色地说,开车的预备铃声响过一遍,他就迅速地跳下车去。火车便徐徐开动。李大波望着远去的火车,吐了一口唾沫,悄悄地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个亡国奴,天然的剥削阶级!等着瞧吧!”

  他一出站,看看手表刚九点钟,便对车夫说:“咱们逛逛城里,拉我到咱开的‘亨通药店’去看看。”

  县城里到处游荡着日本人,李大波感到十年间如今他的家乡已真正变成了一座日本城市,来往的行人多是采金矿和煤矿的工头,全是日本人,街上夹着公文大皮包、身穿玄狐和蓝狐大衣匆匆走过的技师也是日本人,还有很多日本株式会社的高级职员,在通衢大道上漫步,或在酒楼宴饮。繁华的那条主要大街上,有一半以上是日本人开的带有艺妓的“御料理”和其它的商店,当然也少不了高丽人开的“白面房”(海洛因)和“土膏店”(大烟馆)外加日本妓院和朝鲜窑子、赌场。

  李大波看到这些景象,犹如他看见通州城里和天津的日本租界时一样的痛苦。“这俨然是日本的领土了,可怜我国的大好河山全改了颜色,山川都为之恸哭啊!做为东北人,我一定要打回老家来!”他望着这奇耻畸形繁华的街景,心里暗自伤神。幸好他惦念着买药,才冲淡了他凄凉悲愤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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