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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乔治挽着她继续跳着小舞步,边小声在她耳畔低声地说:“蓓蒂,别看你前后害过我两次,一次是南下宣传团在辛立村;一次就是通州,可是我现在不计较这些了,反而有点佩服你。”乔治的语调柔声柔气,可是忽然发现她神不守舍,便没好气地说:“喂,蓓蒂!你看什么哪?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乔治!我想告诉你,你看爱弥丽陪着说话的那个圆头圆脑的大胖子了吗,这个人我认识,他是日本的走狗。”“是吗?”乔治扭过脸,看了看身穿便服的潘毓桂,“呸!我讨厌这种人!真怪,他怎么会来的?……不过,我们是美国人,他是小日本儿,能把我们怎么样?我们有‘治外法权’……唉,可惜你那次没回美国,也没入了籍……不过我还是有点佩服你。”

  “佩服我?佩服我什么呀?”

  “是的,你过去是山里的穷人,自从你被带到这个公馆,你就是二小姐了,现在你又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可是你却宁愿吃苦,去当穷八路,去当被国民党和日本都通缉的共产党,你这种可以享受荣华富贵而甘愿吃苦受罪的精神,是不是也可算做‘基督精神’呢?”

  红薇笑了,她不反驳他的观点,却热情地给他讲解了一通《共产党宣言》。最后,她和蔼而低声地说:“乔治,我们俩信奉的主义不一样,我信仰的是马克思的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的思想,当前,我的任务就是抗击日本帝国主义……”

  “这我明白,”乔治打断了红薇滔滔不绝的热情宣传,“我从小富里生富里长,到景山公馆生活更优越,我怕艰苦,我就想享受一生,我大概属于天生受不了苦,而你能个人享受却宁愿吃苦,这就是我钦佩你的地方……”

  红薇感到乔治的话是坦诚的,分别在即,她也受了感动。

  乔治颇有所感地继续说:“蓓蒂!我们三个人是何等的不同!你看玛莉,她懂得一个女人应该利用婚姻改变命运,因此她才找了一个法国人,因为她幻想着巴黎,幻想着那里的夜总会;我迷恋着美国的生活方式,美国的自由和民主,所以我赶紧飞到那片国土去;而你,找了一个没有财产的人做丈夫,结婚也没穿礼服,如今他还坐了监牢,唉,你是太苦了自己啦。你真是一个可敬的清教徒啊!”他叹息着摇摇头,“过去我们在一起总吵嘴架,今后我们三个人像三颗砂砾,撒在世界这个大海滩里,各奔东西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碰到一起?聚在一处?我只希望我们还能重逢……”

  这一席话,红薇很受感动。她觉得这是自认识乔治以来,他最有水平也是感情最为真挚纯朴的一次谈话。

  “乔治,我真诚地希望你在夏威夷的珍珠港那边获得幸福。”

  “我衷心祝愿你的心上人早日脱离监牢,要不,你的精神太苦了。”

  “谢谢你,乔治。但愿我们今生今世还能见面。”

  《蓝色多瑙河》的乐曲奏完了,人们纷纷从舞池散开,坐到椅子上休息,喝着热咖啡、冷桔子汁,吃着夹心巧克力糖和各种干果。由于潘毓桂的在场,大家都缄口不谈抗日和战况消息了。

  “喂,玛莉,你离开凯勒一会儿不行吗?”乔治招手喊着,玛莉离开那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凯勒,从角落里走过来,“玛莉,我们兄妹三人拍一张合影留作纪念吧。”他支上自拍照相机的三角架。

  玛莉耸耸肩,不很情愿地走过来。她今天穿的是艳粉色的拖地长裙,戴着长筒的白沙手套,一颗祖母绿宝石镶金的胸针在灯光下闪耀。今天晚上由于凯勒正式向她表示了求婚而使她感到格外喜悦、幸福。她那浓施脂粉的圆脸上,挂着欣慰的微笑。乔治站在那座基督塑像前,一手挽着玛莉,一手挽着红薇,拍了一张临别照片。乔治又把理查德和爱弥丽也找来,在那片有橡皮树、龟背竹和无花果的绿荫下,又拍了一张全家福照片。

  舞会在宵禁前结束了。这几天平西的八路军游击队很活跃,一直活动到西直门,城里日本军队和治安军都紧张起来了。宵禁的时间比往常提前了。所以大家都忙着在戒严之前赶回自己的家。

  陆续送走了客人,理查德、爱弥丽、乔治和玛莉都回到自己的起居室里去,红薇怀着郁郁寡欢的心情却奔向后院,去看王妈妈。她从燕园回来,还没有去看王妈妈呢。一个星期不见,她是非常惦记和想念老人的。而且她有许多憋在心里的知心话儿,只能跟王妈妈讲。

  小屋挂着窗帘,透出灯光,她高兴王妈妈还没有睡。但是当她走到窗下,隐约听见屋里有说话的声音,她站下了,谛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声音低抑,但可以听出夹杂着啜泣的哭声。她有些吃惊,出了什么事?她推门而进。走到里屋,正看见王万祥在铺上坐着,王妈妈见红薇进门,忙放下衣襟,用手背擦干了眼泪。

  “哦,万祥哥,你来了,我真高兴!是老杨让你来看我的吗?我挺好,我早就跟冀原接上了关系,工作总算开展起来了,只是我惦记着大波,他有什么信儿吗?”

  王万祥沉默着,屋里的空气异常肃杀,王妈妈又低声地哭泣起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万祥哥!?”她急切地摇晃着王万祥说,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她的心头。

  “红薇,我给你捎来了大波的信……我希望你经受得住这个打击……他……他……”

  红薇从王万祥的手里一把把那封信抢过来,这是一块半旧的白布,是用铅笔写的,字小,密密麻麻的一片,白布上还有斑斑的血迹,她的心像擂鼓一样狂跳着,凑到十五瓦暗淡的灯下,迅速地默读起来:

  红薇,我的爱妻、同志、战友:

  我们分别已近四月,我相信你已得知我的下落。自从被捕的那天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因为工作,我们曾经有过几度分离,每次都和今天一样,离别和想念在我总是同时开始。尤其是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狱中,你那孩子气的面影,总是顽强地留在我的脑际。

  我没有时间向你描述我被捕的详细经过。我只想告诉你,我是被那个曹刚当场逮捕的。我推测我那个当了叛徒的表弟艾洪水也参加了对我的围捕。

  我多么想再见到你,但是,爱妻,这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亲爱的,我也不想详细地描写这狱中的生活。你还记得在通县西海子边的那个晚上吗?“姨妈”对我们讲了她在狱中的生活和斗争,给了我们永远不能磨灭的教诲。

  这几个月的铁窗生活告诉我,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统治者的牢狱,到处都是一样的,他们惨无人道地使用酷刑,对手无寸铁的人非刑拷打、逼迫口供。亲爱的,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对“姨妈”说的话吗?是的,对于革命者,敌人的法庭、监牢,就是考验我们对革命忠诚程度的地方。当我身陷囹圄的时候,我唯一的心情,就是我要坚定地接受考验!敌人对我已经使用过三次酷刑,我都挺过来了,我依然是我!依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革命者!在一个把生命置之度外的共产党员来说,皮肉之苦是无所谓的,我们这些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在牢狱的一个任务,就是让敌人知道,革命者是任何非刑都征服不了的!

  亲爱的,我深信,你听到我这些话的时候,你一定会感到骄傲,你一定愿意你的丈夫是一个硬骨头而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亲爱的,我深信,你也一定同意这样的主张:我们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我们的光荣的先烈曾经宣布过: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这正是我现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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