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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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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就是高级长官,也不一定有这份荣宠,可见对你的格外重视;还有,夫人也对你抱有好感,你知道她刚才说的那话的意思吗?我向你泄露个秘密吧,这次跟日本谈判,夫人要亲临现场加以指导……” “噢!原来是这样!” “你好好玩玩,就可以回去冲锋陷阵了,对吧?” “对,我后天一早就打算回去,请准备飞机。” 三 早晨,天还黑咕隆咚,陆军第一监狱里便忙碌起来。昏黄暗淡的长明灯,冷峻地照着监狱潮湿的甬道。也照着铁窗里一间间低矮的牢房。一股霉烂和骚臭味,充斥在整座监号里。 李大波关押在那间单间的“耻”字二号牢房里,转眼已经三个多月。对他过了五堂,轧过两回杠子,灌过两回辣椒水,还坐过一回电椅。至于皮鞭子沾凉水抽得皮开肉绽,那更是家常便饭。就是这种酷刑,也没使他屈服。他不是一言不发,就是连说“不知道”。审问他的首席审判官,是一个名叫窦吉延、外号“斗鸡眼”的中国人。李大波过去在奔走营救吉鸿昌将军的时候,了解过这个姓窦的。 他原是法国工部局雇佣的中国籍法官,这个生着一对斗鸡眼的中年人,秉承外国主子的意志,依靠洋人的势力,就曾对吉鸿昌将军动过酷刑,现在他眼见日本得势,法国已经投降希特勒,便跳槽为日本人干事,如今又在李大波身上乱施淫威。他只想从李大波的嘴里掏出有价值的口供,好在日本人脸前得到提拔,一如他当年审判吉鸿昌时想得到国民党何应钦的赏识一样。这样,他在给实行电刑的时候,甚至把李大波电得休克过一次。 李大波的身体被折磨得已经很弱。他的单间牢房里没有床铺,地上也没有稻草,就让他睡在潮湿的光板洋灰地上。他刚入狱时睡过一夜,彻骨的寒凉,使他浑身疼痛,他担心这样下去,会得周身性的风湿关节炎,完全有可能瘫痪,成为废人。怎么办呢?怎样才能熬过这残酷的铁窗生活而又能出狱继续工作呢?首先他想到鸡的睡觉。鸡有时是单腿站着困盹。后来他又想到驴、马、骡、牛这些大牲畜的睡觉方式,它们也都是站着睡。于是,他开始练习倚着墙角像马那样站着睡觉,虽然这种形式有时很累,得不到充分休息,有几次还差点栽倒,但腰身和胳膊腿却不像坠了铅块又针扎似的那么酸痛了。渐渐地养成了习惯,他现在完全可以像骡马那样站着睡觉了。 为了度过这凄惨的牢狱生活,在不过堂审讯的时候,他就倚在铁窗上想些高兴的事或筹划一些未来想办的事情,以解决他心灵上的苦寂。他记起六年前——1934年的9月,他就是到这个监狱化装成吉宅的男仆,来这里探监的;那次在法国医院的楼道里,他差点和迎面走来的曹刚撞了个满怀,想不到一年后他在冀东政府碰见了这个特务;而三年前的1937年,如果依着他的主张,就当场结果了曹刚的性命,可是第一保安队长张庆余却想把他押回北平交给军长宋哲元亲手处理,“唉,那时候给他一颗枪子儿,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了。”他非常懊悔当时处理得不果断。他忽然又有一个新发现,认出他所囚禁的这间牢房,就是当年囚禁吉鸿昌将军的那间牢房。 他心里又涌起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激荡。监狱对他封锁消息,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外面的时局如何,更没有书报看。为了打发这枯燥的牢狱生活,他闭目养神,在心里回忆着过去他手抄过的毛泽东的文章。他记起那些辉煌的章句:“目前是处在片面抗战到全面抗战的过程中……片面抗战已无力持久,全面抗战还没有来到①。”他在心里赞叹着:“这分析是何等精辟!这正是我们国家当前形势的主要特点。”“国民党片面抗战可能向三个方面发展……第三个方向,抗战和投降并存于中国。这将是日寇、汉奸和亲日派无法达到第二个方向的目的,因而实行其破裂中国抗日阵线的阴谋诡计的结果。他们正在策动这一着,这个危险严重地存在着②。”他在心里默诵着这些语句,细细地玩味,琢磨,犹如老牛在反刍倒嚼儿。 -------- ①② 引自毛泽东《上海太原失陷以后抗日战争的形势和任务》一文。 他回忆起他在上海和重庆参加日本和国民党秘密谈判的细节。有时他受刑后被狱警和狱卒架回牢房来,他就咬紧牙关,望着皮开肉绽的遍体鳞伤,血像喷泉似的流淌,他就用这样坚强的话语激励自己:“在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和民主共和国的一切任务而奋斗时,共产党员应该做到最有远见、最富于牺牲精神,最坚定,而又最能虚心体会情况,依靠群众的多数,得到群众的拥护③。”“应该提起自己的无限的积极性和忠诚④,”他提醒自己,“亡国的危险不容许我们有一分钟的懈怠⑤。”是的,这些掷地有声的教导,成了他在饿着肚子、挨着皮鞭时支持他继续英勇战斗的精神力量。 -------- ③④ 引自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时期的任务》。 ⑤引自毛泽东《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 他最想回忆而又怕回忆、甚至想办法逃避的回忆,那就是他的爱妻红薇,他多么想她而又怕想起她啊!她是那么年轻、美丽、纯洁而贤淑,热情而积极,她对他又是那么崇敬、热爱!他忘不了她那缱绻的情愫,她那孩子气投入他怀抱的激情,花前月下携手的漫步,深夜挑灯的共读,不,他不敢想这些,唯恐让这儿女情长损害了他的英雄气短。 “喂,开饭了,”狱卒喊了一声,他才睁开眼,从沉思中醒来。这是个老年狱卒,衔着一支旱烟袋,把两个混合面发黑色的小窝头和一碗稀水似的棒子面粥、一块老咸菜放到马桶盖上。 李大波蹚着重镣走过来,拿起窝头,端起粗瓷碗,刚要吃,老狱卒就用很大的声音说:“王先生,今儿个给您恭喜啦!” 这声音在甬道里传开,监房里的囚犯都惊奇地抬起眼睛,朝李大波这边望着。人们全知道,在监狱里说“恭喜”,就是“枪毙”的代名词。自从李大波关进监狱的第一天,他就在没有狱卒监督的情况下,在监房里给这些狱友们讲解抗日的道理和介绍根据地抗日战斗的英勇故事,他跟人们的关系是那么亲密,他每次受刑回来,人们都心疼地给他安慰,钦佩他的坚强无畏、宁死不屈的精神。现在他就要临刑了,永诀了,人们怎能不惊讶而难过呢? “有什么事要办,什么信儿要捎,都交给我,”老狱卒凑近铁栏低声说着,弯下腰又给他添了一勺糨一点的稀粥,“你们的人,”他伸出大拇指和二拇指,做了一个八字的手式,“托付过我,卖破烂的王大哥,知道吧?我可以把你的信儿捎给他。”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头,赶快递进铁栏里去。 李大波听到老狱卒“恭喜”他,这信息来得如此迅速,虽然使他有点惊讶,但这是他早已意料中的事,因而经过一阵短促的心慌,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他明白老狱卒说的王大哥就是王万祥,于是他知道这是地下党在营救他时寻找到的一个关系。他赶紧接过铅笔,揣在怀里,说了句:“谢谢老大爷!” “快写,八成老阳儿①下山执行……”老狱卒悄声嘱咐了一句,便挑着饭桶饽饽篮子走开了。 李大波把他的早饭很快地吃完,就坐到冰凉的洋灰地上,把白布的棉袄里撕下了一块,放到膝盖上写信。但是没有抬头,他又站起来,看看没有查监号的狱官,他便把白布按在墙壁上,飞快地写着,写着…… 正像老狱卒预言的那样,提人是在黄昏以后。跟李大波一块提出的犯人,还有一名投毒杀人犯。 在提人之前,先来了一个剃头匠,为李大波剃去了头发,还替他刮去了虬集的胡须。“给你开开光②吧。”剃头匠像玩皮球似的打着李大波的光头说。 -------- ①河北省的民间多称太阳为“老阳儿”。这是土语。 ②“开光”,是对死人最后一次梳洗的用语。 约摸午后五六点钟,两个狱警来提人。“耻”字二号的单间牢门打开了,一个狱警用钥匙把脚镣打开,只带着手铐。李大波预感到死亡就在眼前,他就在甬道里高声地向狱友们喊着:“永别了!希望你们要继续斗争下去,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一块羊肚手巾堵住了他的嘴,他打挺、挣扎,憋红了脸,终于喊完了那句口号。他被架着,迅速穿过甬道,来到“义”字监房。另一个今晚提决的犯人,在一个大监房里。他走出牢门的时候,也挺着胸膛,反缚着两手,高声地喊着:“哥儿们,下世见啦!36年后,咱又是一条好汉!……”最后他跳着双脚,破口大骂:“我操你法官‘斗鸡眼’的八辈五祖宗!我的魂儿下了地狱,也要来勾你!我操你个小血妹子的……”狱警并没阻止他的喊骂,这引起监狱在押的犯人一片热烈的喝彩和掌声:“好样的,够意思!” 他们两名执行犯,登上停在监狱大院的一辆铁闷子槛车里,车里已坐着几个死囚犯,还有几名刑警。在日落黄昏的薄暮中,驶往枪毙人的刑场——小王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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