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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今井已无话可说,他对这位狂妄自大的老军阀,只好压住一肚子气愤,拨头出了吴公馆。他坐在汽车里,压抑不住地骂道:“真操蛋!土肥原干了一辈子特工,这回算是走了眼,怎么谋略工作做到这个狂妄的老朽头上来了?我的情报员说,这老家伙收到的那些拥戴他出山、重新拥兵干政的通电,都是张燕卿这个家伙拟了电文,私自拍发给他的,这老棺材瓤子还蒙在鼓里,信以为真,妄自尊大哪!怪不得王克敏跟他的关系也是水火不容,真可气又可笑。巴嘎鸭鹿!这‘鸟工作’①也只好告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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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鸟工作,日本特务机关即对唐绍仪、吴佩孚进行招降工作的代号。这个“鸟工作”由于吴佩孚不肯去见汪精卫,汪也不肯俯就吴,这次秘密勾结便告吹了。此后吴佩孚住进日本人的牙科医院治疗牙病,于1939年12月4日,病死北平牙科医院。当时市民们纷纷传说是因为吴没出山,才遭到日本的暗害。

  他驱车赶回铁狮子胡同时,汪精卫已穿好西服革履,坐在客厅里等待接见吴佩孚。今井武夫不得不把会见吴佩孚的情况如实地向他汇报。汪精卫听完汇报,气得耷拉了八字扫帚眉。他只好说:“喏,既是这样,我打消了跟他会见的念头。请你代我向杉山元司令官转达我这个意思吧。我本人在华北没什么必要呆下去了。”

  今井当晚就陪着汪精卫跟随一车警卫,回到天津意租界齐亚诺别墅。第二天就由影佐祯昭护送,连同一帮随从人员飞回时时刻刻要提防刺客来临的上海。今井武夫算是交了差,松了一口气。

  正在他还没有把这口气喘匀实的时候,一个从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又把他惊呆了。他拿起话筒,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做立正姿势,一个劲儿鞠着躬说:“哈依,哈依,索我爹死!”原来这是秩父宫①亲王给他打来的电话。要他立刻飞往南京,向视察广州凯旋归来的秩父宫汇报工作。他于当晚夜航,飞往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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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秩父宫即日本天皇裕仁的大弟雍仁的官名。他在日本参谋本部任职,中日战争时,参予高级活动,往来于日本、中国。1940年后卧病不起。于1953年死去。

  亲王在他下榻的中山东路中央饭店的豪华包间里等待接见今井武夫。他们很早就建立了上下级关系。亲王是在参谋本部作战略工作,他始终为迅速解决中日战争寻找方案,他就在这个战争指导班里任职。虽然他的职位并不显赫,但他一直是替他哥哥裕仁天皇过问许多具体的事情。这次他就是专为安置汪精卫和重新打开与重庆秘密谈判而来的。

  雍仁亲王因为只接见今井一个人,所以他穿了一件绛紫的缎子睡袍。他的脸是那么白,恰好和他那墨黑的头发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也留着近卫式的仁丹胡。

  今井走进屋来,亲王立刻微笑着迎上前去。今井再三辞谢,才坐在下首的一把椅子上。亲王这时从手提箱里拿出了从广州带来的银酒杯,还有一块金怀表,作为礼物送给他。他千恩万谢,感激涕零。他们边喝酒,边谈工作。首先由今井谈了“汪氏工作”的进展及在北平遇到困难的情况。秩父宫亲王听后,频频点头,又陷入沉思。

  然后他摇摇头,长长地叹息着说:“你读过毛泽东最近发表的《论持久战》吗?他的分析,恰恰说出了我们日本帝国在这场战争中的弱点。我们占领了广州和武汉三镇后,由于守备这些地区的兵力增加,造成了作战兵力的不足,特别是共产党在我们后方开展根据地,我们不得不用兵进行清剿讨伐,来维持治安,用去的兵力更多,何况我们还要调动大量兵力防范满蒙北边的苏联大军。中国大陆这么辽阔无垠,要想派遣有限的兵力,迅速结束战争,看来几乎是不可能了……”

  他叹息着,反剪着手,停在屋子中央。今井武夫用尊敬的目光追随着他,洗耳恭听他的教导。

  “国人和朝野上下,都盼望早日结束这场旷日的战争,良策何在?……”他沉思着反问,然后又自答着说:“为了攻下重庆,是否可以在宜昌上游附近,构筑水坝拦阻长江,以便进军?”

  “这工程需要很多时间,而且需要浩大的巨资,亲王,这恐怕是很难办到的。”今井讷讷地说。

  “那,如果军事不行,是不是还要回到政治谈判上来?我看,今井君,你是不是可以一方面关照着汪氏工作,一方面把‘对华特别委员会’制定的‘桐工作’①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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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桐工作”,是“重庆和平路线”的暗语。即是日本专门对国民党进行诱降的工作。从此时开始,日本的上层一直都在抓这项“桐工作”,因此日本与重庆的秘密谈判一直在进行,这“桐工作”进行到日本投降,才自然结束,其中一个主要内容是如何连手解决中共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的武力问题,所以,几次反共高潮(包括皖南事变)和“桐工作”亦不无关连。

  听了秩父宫的这番“有病乱投医”的讲话,又看亲王脸上突然浮现的苦涩表情,今井武夫的心里也涌上一阵痛苦。他想不到,从陆军大学毕业后就投身侵吞中国谋略工作的他,不仅耗费了数十年的心血,而且还要在这场战争中的两种意想不到的情况——一是重庆的远足逃跑抗战;一是中共近在眼前的游击战争中,几乎要把他那狭小的三岛祖国拖垮。虽然这双管齐下的工作——一边跟汪精卫周旋;一边跟重庆谈判,使他感到有点滑稽,又有点尴尬,但服从是他军人的本性,所以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得笔杆儿般的直立,毕恭毕敬地说:“哈依,哈依,索我爹死。”

  从那一天起,今井武夫又领受了这份极为迫切和诡密的“桐工作”。

  曹刚奔到日本武官处时,今井武夫刚从南京赶回来一天。今井倚在沙发椅上闭着眼,全神贯注地思考“桐工作”如何开展。他约曹刚,本来只想听听对汪精卫出山的各种反映,但自从领受了“桐工作”的任务,他忽然想起了曹刚。他清楚曹刚的底细,一看他正好来到,便拍着自己的脑袋庆幸着说:“哈,多巧!真是天照大神显圣,使我福至心灵,要不然,怎么这个曹刚不早不晚非在秩父宫给了任务,他就登门了呢?”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上带的那个用朱砂画就的符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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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人和日本兵,身上戴着一个荷包,里面有符,他们称此物为符袋。

  “啊,曹丧,见到你真高兴!”今井武夫一咕噜,从沙发椅刹芨铡?

  曹刚看到今井这么异乎寻常地对他表示欢迎,使他受宠若惊。他坐下来刚想汇报“三同会”和佛教密宗研究会一些华北宿将对汪出山的反映,今井便摆一摆手说:“先不谈这些,这已经不要紧了。喂,曹丧,能不能请你回重庆一趟,或是跟我去一趟香港,和国民政府拉上关系,开始新的和平条件谈判?”

  曹刚先是吃了一惊,后来才平静下来。他的“两面”,是早在今井这里挂了号的,唯其因他是“两面”,才更受到日本特务机关的重视,现在该是起用他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曹刚想了想,便问:“可以,什么时候起程?”

  “越快越好。”

  那天是今井武夫做东,请他在日本饭馆长春亭共进午餐。

  吃的是正风行北京城的鸡素烧。

  五

  理查德送走了客人,只留下司徒雷登。自从日本侵占了北京,日本军部就把清华和燕京两所大学几乎全变成了日本养马的兵营。燕京大学山青水秀的校园,用倒刺铁丝蒺藜网圈去了大半,树干上到处拴着东京纯种的军马,马粪味充斥了原来鸟语花香的幽雅校园,到处飘荡着日本兵粗野难听的军歌声:“哭你娃爹爹开了裤子自己做①。”这野蛮的讨厌声音,不时传到教室和实验室,影响着师生安静地上课。司徒雷登以美国教会学校教务长的身份,曾经向日本军部交涉过多次,但都毫无效果。

  他也向刚就任不久的教育总署督办周作人进行过交涉,更是石沉大海,渺无回音。司徒雷登这样做,不但毫无结果,反而使日本占领当局对他更加憎恨和防范。他去年曾就回国之便,绕道从昆明去过一趟重庆,就学校疏散大后方的事宜和蒋介石做过交谈。自这以后,燕京大学便成了偷偷摸摸往大后方输送知识青年的秘密渠道;自从史迪威将军做了应给予延安的援助的指示后,司徒雷登也兼管向延安输送少量干部的工作。热血的年轻学子,可以在学校大谈抗日理论,成立各种活动小组。总之,这儿是日军占领北平后一块有点自由的国土,日本人早已得到特务密报,因此对司徒雷登,视若占领区的一颗眼中钉,肉中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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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军歌《爱马行》中第一句的日语语音。意思是“离开祖国已有好几个月了”,作者故意把语音写成有意义的字句,有点利用谐音达到文字游戏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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