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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他听了今井武官的话,惊讶得翕开嘴巴,露着一溜金光闪闪的金牙(这是他在南京大屠杀后从中国死人手上捋下的金戒指打成的纯金牙套)。这个中下层的日本军官,他不明白何以穿着大佐军服的今井武官,要这样“仁慈”地对待一个被占领国的国民,但是服从是他做军人的天性,虽然他心里有着疑虑和腹非,他还是碰响马靴后跟,敬着军礼,一个劲儿答应“哈依!哈依!索吾爹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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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用的是日语语音,意思是:“是,是,是的!”最后一句也有“对的”意思。这里用“索吾爹死”,是中国文字的巧妙运用。看字面另有一番意思。

  就在刚安置了殷汝耕的那天晚上,殷太太井上慧民的弟弟、殷汝耕的郎舅井上乔之,恰巧躲过了通州那场兵变,刚从满洲旅行归来,准备到通州归任,顺便先来北平看望今井,这时他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这个留着长发、虬集长须、穿着邋遢、手提木棍,一派日本浪人作派的井上乔之,他被发生的话生生现实弄得完全木呆呆地愕然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姐夫那么忠于日本、不惜遭受中国人民的唾骂,抢先树起亲日的旗帜,今天竟会受到日军当局如此的怀疑;他更接受不了日本军部当局这样以铁窗系縻来对待他忠于三岛帝国的姐夫。他甩着披肩长发,活像困在铁栏里的一头狂狮,那么发怒地挥着拳头吼叫、在今井铺着从天津弄来的手工地毯上走来走去。

  “今井,带我去,我要看看我姐夫,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他。”然后他愤怒地举起双拳发狂地叫喊着:“军部,真他妈操蛋!是我们‘满蒙开拓团’开展了中国的局面,军部却以为是他们用大炮战刀开辟的。其实皇军跑得那么快,光图占领名城,全然不看我军后方是多么空虚!满洲国之行,使我知道躲在深山老林的抗日联军是多么厉害,上个月居然进了新京①,就在帝宫旁边,枪声大作,吓得康德皇帝溥仪一宿都没阖眼睡觉,华北的广大农村也一样闹得凶,这都是共产党搞的,全民战争闹的,不停下进军来剿共,我们就要毁了,可是,你看吧,将来坏事就得坏到军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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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新京,即长春。伪满时,做为帝都,故更名“新京”。1945年日本投降后即废止。

  今井武夫耐心地听完了井上乔之的话,拍着他的肩膀,用谆谆善诱的开导语气说:“老弟,不要激动,不要发牢骚嘛!军部这样对待像殷长官这样和帝国友好的先导分子,我又何尝想得通?不过你别忘了,军部是居功自傲、握有枪炮实权的!唉,慢慢地来吧……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他。”今井长长地叹息一声。“今晚,你就在我这样住下吧,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好不好?”

  “不,我还是回殷公馆,去看看慧民姐姐吧,她为姐夫,指不定多么难过呢,我要去安慰她。你放心,我明天一早准来。”

  “那也好,我派车送你回去。”

  车来后,他挥挥手,坐进轿车。在时有日本逮人警车鸣笛驰过马路的恐怖深夜,井上乔之所乘的轿车,车前镍柱上有日本使馆标志的小旗,在呼号的寒风中邋邋飘扬,飞驰般驶向寂无人声的东城。次日凌晨,司机春根把红着眼睛的井上乔之送到东交民巷使馆,今井武夫换好军服,佩上肩章,便带着曹刚和井上乔之乘车一同到宪兵队,他们在二楼很考究的居室里见了面。

  殷汝耕那白皙的脸上,挂着一丝悲哀和苦笑,但他的态度依然是那么少有的镇静。井上乔之拉着他的手叫了一个“姐夫!”,就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殷汝耕反而拍着井上颤动的肩头安慰他。曹刚也凑到殷汝耕脸前,说了不少安慰的话语。

  “不用为我担心,我深信友邦、军部会把事实澄清的,不要有埋怨情绪……”

  军部只允许他们会见15分钟。当宣布会见结束时,井上乔之忽然被一群日本宪兵包围。他被扭着双臂,送到宪兵队长的办公室。赤藤手边放着一支左轮手枪,向他恶狠狠地宣布:“井上,你被拘留了!”

  井上乔之蹦着脚,一个劲儿一蹿一蹿地喊着:“八个鸭鹿①!我是日本人,我是满蒙开拓团,你们眼瞎啦逮我?!

  ……”

  但是他的嘶喊和反抗是徒劳的。他被押进专门关押有“日共”赤旗嫌疑和跟野坂参三②沾边的日本人的拘留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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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混蛋”之意,此处是日语语音。
  ②日共领导成员之一。在延安曾发起组织放下武器的日军参加的“反战同盟”。

  第三天,8月4日,今井武夫接到殷汝耕司机春根的电话:“喂,今井先生!我家老爷请您务必来一趟,有要紧事得跟您商量……”

  “好吧,我就去。”

  今井乘车火速赶到宪兵队本部,没通过赤藤队长就上楼去见殷汝耕。他那细长、露着青筋的白手,颤抖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写满墨笔字迹的素白宣纸来,递给今井说:“今井先生,通州事变,使我不仅死里逃生,而且也使我乱了方寸。现在只有你这位友邦人士信任我,所以我有什么事都想先跟你商量商量,为了消除军部和社会上对我殷汝耕的误解,你看,我写好了一个声明,请你看看措词妥当不?”

  今井武夫接过那张声明,坐到沙发椅上仔细地看下去:

  7月29日冀东保安队第一总队长张庆余等发动叛乱,杀害无辜日本侨民,其残忍暴虐非言语所能形容。

  幸而仰赖皇军将其击溃,但痛切之心,不堪忍受。此次不幸事变,何以对冀东七百万民众之信任,俱由予之德薄所致,良心之责备实属难忍。

  关于善后处置,除徒叹个人无能之外,在各种善后对策中,首先本人应引咎辞职,以谢天下。

  今井看完这个要发表的声明,沉思良久,才用低低地声音劝殷汝耕:“千万不要着急,因为你现时正在拘留审查中,所有行动,还是应该取得天津军司令部的同意为好,不要再惹出新的麻烦,以免节外生枝,因此,发表声明一事,可以暂缓,你看如何?”

  殷汝耕低下他那大而无神的眼睛,思考了一会儿,才苦笑着说:“好吧,我只有听你的劝告了。”

  “我是从你本身和帝国的利益考虑的。如果这声明一发,必会招来各国许多记者,问东问西,特别问到保安队作战的具体情况,以及你何以事先没有任何发觉,你有难言之隐,会使你处境尴尬;至于军部对你怀疑,散布出去,可能令追随者产生疑惑,将来这种后果,都有可能算到你发表声明的帐上,你的处境岂不更糟?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看这有道理么?”

  “是,是,有道理,有道理,”殷汝耕边说边把他的声明撕了个粉碎,扔到绿色瓷砖壁炉的铁篦子里,划一根火柴点着,燃了一小堆发白色的纸灰。

  但是今井走后,一直躲在隔壁屋里监听动静的赤藤队长,立刻就走进屋来,不容分说,便把殷汝耕装上铁闷子车,转移到宪兵队的一个拘留所去关押了。

  以后今井得不到他的消息非常纳闷,还是他的日本太太井上慧民找到使馆武官处去哭诉,今井才得知殷汝耕的下落。他除了在办公室气愤地大骂天津军部这种干法是愚蠢的“贼走了插门”,是“拆帝国的大厦”以外,他也毫没咒念。这一时期他常坐上轿车到拘留所去看望殷汝耕。

  殷汝耕被关在一间单人牢房里,这其实也是拘留所中最好待遇的特殊房间。屋子虽小,但设备俱全。一架单人钢丝软床,一张小桌,洗漱盆和抽水马桶。他那好看的近乎女性的容颜,除了因为不见阳光有点面色苍白外,倒显不出格外憔悴。今井每次探望他时,总看见他坐在小桌前翻阅一摞佛经,默诵经文,他微笑着对今井说:“我天天在诵经,追悼通州的殉难者呢。”

  今井每次也用同一句话安慰他:“嫌疑终会大白的。”

  日本使馆的三菱牌汽车,迎着北平12月的寒风,风驰电掣般从台基厂转上了长安街宽阔的马路,向东城宪兵队的拘留所驶去。

  今井武夫委托曹刚暗中调查殷汝耕嫌疑的事,终于被曹刚摸到了这秘密的底蕴。自曹刚回到北平,很快他就找到迁移到唐山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在那里,他又恢复了原来的官职,给代理长官的池宗墨当了秘书和翻译官。这时,他才逐渐发现,这个矮胖、留着棕刷一样硬挺平头、戴着圆光眼镜、温州纺织厂总经理的池宗墨,凯觎这个汉奸职务已久,为了摆脱“代理”二字而担任实职长官,曾用金钱、美女贿赂他的日本顾问黑田正一郎,把池的随从秘书编造殷汝耕是这次兵变主谋的诬告信,由黑田一封一封地悄悄送进了天津军部。

  曹刚这次来见今井武夫,就是汇报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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