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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客厅外这时传来了一个粗哑的声音:“喂,勤务兵!军长屋里有客人吗?”

  勤务兵回答:“报告孙司令,宋军长正在接见通州起义的张司令!”

  李大波掀开竹帘,探身门外,看见了这个他从来不认识的如同土匪一般的孙殿英。只见他那张马一样长型的脸上,长满了铜钱般的大黑麻子,里边套着绿豆粒儿似的小黑麻子,一口大黄龅牙龇着,支着微厚的上唇。

  他听说军长屋里正坐着他中午刚给予缴械的队伍首领张庆余,马上停住脚步,解下拴在院里梨树上的那匹枣红骅马,拨转马头就避回防地去了。

  李大波看后,虽觉好笑,但心里也很难过,他不由深沉地思索着一个问题:“凭这些军阀,能够抵御日寇的进攻吗?!”

  宋哲元给李大波的使命,他已完成。在新的形势下,想到党对他将有新的工作安排,他思摸着怎样向宋哲元请长假。但是还没等他开口,宋哲元就挽留着他说:“李副官,这回,你还回军部给我当副官吧!”

  李大波不好立刻驳他的面子,只好暂时答应下来。“你先休整几天吧,洗洗澡,吃点犒劳,睡上他一天两天,彻底歇一歇,以后还有的是大仗要打!”宋哲元以特别喜爱的口吻,对李大波这样吩咐着。

  李大波也真的太紧张太疲劳了,他借着这个好机会,便烫了一个热水澡,吃了饱饭,找了一间僻静的屋子,只穿一条小裤衩儿,四脚八叉地呼呼大睡起来。

  没过几天的一个晚上,宋哲元把李大波叫到他下榻的那间屋里。他已脱去军装,穿一身中式裤褂,有穗的红裤腰带,在小褂下面荡郎着一节。

  屋里陈设简陋。一张帆布行军床,一张白木小桌,两把椅子。小桌上摆了一小碟开花豆,一盘刚早熟的鲜枣儿。沏了一壶三百石①瓷壶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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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一种民间用长型、上下一般粗的大瓷壶,俗称“三百石”。

  “来,光磊,有好多日子不跟你在一块儿聊天了,心里很憋闷,”宋哲元说,“想不到我宋某人这么灰溜溜地撤出了北平,还牺牲了我两员大将。佟麟阁副军长和赵登禹师长,唉!真他奶奶个孙儿的!”他呷下一口茶水,苦涩地摇了摇头,指着一盘鲜枣儿说:“这是我们老家乐陵的小枣儿,你尝个鲜儿吧。”

  李大波坐在他对面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拿起了两个鲜枣儿放到嘴里。

  “不是我不知道打,可是,你看见了,一,让我周旋支应;二,又不痛快地接济我军火、供给,我拿什么打呀?”宋哲元表白着心迹说,“难哪,我真比做童养媳还难哪!”

  在灯下,李大波看他的脸色已不像往日那么黑红,显出了一种病容的萎黄,想必是他的肝病因郁闷和战争而更加重了。李大波只好安慰着他说:“军座,您的难处,我能理解。”

  他摇摇那硕大的脑袋,叹息着说:“不,因为你脱离了一段时间本军,你已不能完全理解我的处境了。你知道么,我这一撤出平津,南京的反映可大了。亲日派和亲美派都在责骂我。亲日派骂我是趁火浇油,恨不得拿掉我,他们借机会嚷嚷,说我宋哲元弃阵脱逃,应该军法从事。亲美派则派了军队,想法儿造成我张学良第二,现在我真想打,可是缺少武器弹药,最让我奇怪的是……”

  他停下来,走到外间的办公室,拿来了一封电报,递给李大波,又接着说:“南京今天发来了加急电报,电召张庆余,蒋介石他要亲自接见,了解起义经过。这里边有点蹊跷,我不明白,何以蒋本人如此重视这件事?你肯动脑筋。你替我分析分析,到底办什么?”

  李大波看着电报,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做了种种推测:“是不是因为通州起义对日本刺激太大,蒋怕惹恼了日本?把张庆余以肇事者交出去?以平息日本的怒火?或是因为各国反映强烈,蒋本人感兴趣?还是要暗自从中寻找二十九军组织这次起义有何不妥?……”

  “对,你猜的这些原因都有……不过,我心里总是嘀咕,不知蒋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宋哲元边说,边迈着穿布底鞋的八字脚,背着手,在屋里溜达着。李大波用目光追随着他,静静地谛听着,想更多地了解这位将军内心的一些思想活动和其它有关的情况,所以他洗耳恭听,缄口不语。

  宋哲元猝然停下踱步,站到李大波脸前,把他早已想好的一个主意说了出来:“李涛,我打算派你跟张庆余一块儿去南京见蒋,你的名义是二十九军派驻通州保安队的起义指挥部代表,你可以观察一下动静,你意如何?”

  李大波听了这突如其来的指派,心里暗自盘算起来。他想他能借此机会去亲见一下蒋介石,并观察一下南京备战的实际情况,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因此,他沉吟了一会儿,便说:“我服从军长的派遣,只是张总队长是否愿意让我跟着?”

  “这你不用顾虑,张总队长人很憨厚,又是武人出身,没那些闲心眼儿。说我派你给他保驾,他还会很高兴呢。”

  “好吧,那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下午两点的军用班机,你准备一下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宋哲元又招待李大波吃了一会儿开花豆和鲜枣儿,才放他回去歇息。自从中日开战以来,这大概是沉默寡言、郁闷不乐的宋哲元说话最多的一次。

  次日午后两点,李大波跟随张庆余准时登机,飞往南京。

  黄昏时,飞机在南京上空缓缓下降。李大波从舷窗里看见了白云下面巍峨的紫金山和雄伟的中山陵。飞机着陆后,便有一辆军车把他俩一直拉到了南京国民政府。

  侍从室早有专职接待人员,把李大波和张庆余带到了一间阔绰的会客室,让他们在这里等候接见。

  蒋介石因为战况发生突变,已从庐山别墅回到南京。日本裕仁天皇的下诏,五相会议的决定,动员40万日军来华,他知道这些情况都说明再怎样对日本曲意周旋,忍辱负重也不能改变日本鲸吞中国的既定国策。所以,他也只好咬住牙,顺乎民意,大谈抵抗日军。

  呆了大约半小时,侍从室的值勤军官,把他俩带进委员长豪华而宽敞的大办公室里。

  李大波随在张庆余之后走进办公室时,屋里有四架木翼吊扇吹着,屋子四周护墙板下摆着大盆的龟背竹、无花果和散发着浓烈香气的白兰花。

  蒋介石穿着军便服,光着头,坐在藤背的太师椅上,面容消瘦而苍黄,深陷的大眼,射出一缕冷漠的光芒。见他俩进屋,他用大人物俯就下属的那种矜持神态,脸上微露笑容,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掌,指一指他对面的椅子。

  “咹,这个,你们来了,咹,坐,坐下谈。”蒋介石用鹰隼般犀利的目光,森严地把他俩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他们谦让了一会儿,便坐下来。屋里一片死寂,只有勤务兵端茶放碗的声音。

  沉默。墙壁上的大钟,滴嗒地响。

  “咹,听说,你们领导了一次起义,这个,谈谈情况吧!”

  张庆余看了看李大波,便按着他们事先准备的腹稿,言简意赅地汇报了通州起义的全部经过。李大波看见蒋介石用眼死盯着张庆余那张圆胖的脸,带着明显的疑讶,似乎在尽力搜索什么破绽。他一边仔细听,一边不断地喝大玻璃杯里的崂山矿泉水。

  张庆余汇报完了。沉默了一小会儿,蒋介石微微启动了一下嘴唇,露出一排整齐的假牙,又那么皮笑肉不笑地说:“咹,很好。这个,精神很好。咹……你这次在通县起义,这个这个,虽败犹荣,不必懊丧。咹,所有损失,由余饬军政部立即予以补充,以便休整后再投入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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