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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三

  黄昏后,一向笃信神佛的殷汝耕,手腕上围了两圈儿檀香木的念珠,穿一身淡青色的花丝葛的长衫,黑缎子下圆口鞋,一派国粹的打扮,手里拿一把折扇,让曹刚陪着,到西海子去做饭后散步。今天白天他刚打发他的妻弟井上乔之去跟天津驻屯军联系共同出兵的事,又接见了他驻马兰峪办事处主任的亲侄儿殷体新,谈了很长时间的话,他的脑子里塞满了要配合日军攻打北平的计划,真感到既兴奋又有些疲劳。幸好有曹刚陪他一块儿吃了晚饭,喝了几杯日本甜酒,他就兴致勃勃地约着曹刚去游逛西海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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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记述的是我的一段亲历记。那年我13岁。我家就住在西海子旁的双彩五道庙。有一次下学到门口玩,正碰见这个大汉奸殷汝耕。我走到他的脸前,看的很仔细。不久就发动了那场反正的兵变,我好奇地跟着保安跑,可以说看到了整个的过程。这和我以后的参加抗日,有直接影响。事隔54年,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这些情景写入我的小说。

  这西海子原来不过是通州城内西边的一个大水坑,常年积淤着下雨留下的臭水,是蚊蚋孳生的地方。自从殷汝耕的蓟密专署设在通州,直到他1935年11月25日发表声明宣告“脱离中央,实行自治”,抢先当了第一名汉奸,老百姓就痛恨他,给他编了顺口溜说:“殷汝耕,坐冀东,不是下雨就是刮风,孝敬日本人,坑害中国老百姓,到头来,砸烂狗头殷汝耕。”

  殷汝耕为了买好群众,坐稳他通州的小朝廷,便把这西海子修成了一个公园。湖水跟潞河挖通,栽满了荷花,岸边栽了杨柳,安了坐椅,修了环湖的柏油小马路,还沿着城墙修了虎皮纹石的阶梯,沿阶而上,可登城远眺,城墙上遍栽着鲜花的花坛,微风过处,传来一片清香。于是这里便成了人们游玩散步的场所。

  殷汝耕摇着折扇,迈着八字步,慢慢地沿着湖边的土岸走来。他那白皙的脸颊上浮着得意的微笑,他抬起那双大眼,欣赏着周围的风光。那满湖的荷花,随风摇摆,他忽然扭过脸来颇有些孤芳自赏地说:“克柔,卢沟桥打得那么猛烈,双方都伤亡惨重,而我们这里却是一片和平宁静,这也算是我们的福份啊!”

  曹刚在裤子口袋里握住一只自来得手枪,贼眉鼠眼地睃巡着周围,唯恐有什么歹人暗杀了这位行政长官,所以他只是心不在焉地说:“是呀,五叔!往后停战了,咱进了北平,就更风光了!”

  曹刚陪着殷汝耕沿着石阶登上城墙。殷汝耕摘下手腕上的檀香念珠,熟练地用手来回数着,一边挺起胸,朝远处北平那边望去,夕阳的金色光芒,落满他的全身,他又一次做起他那“华北国”的美梦……

  傍晚时分,李大波和红薇吃了最简便的晚饭——芝麻酱拌面疙瘩,就锁上小门,带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匆匆沿着文庙街走去。

  “姨妈”的住址,恰好在西海子边,双彩五道庙尽头那个小院里。李大波想让红薇散散心,便绕道穿过西海子,再到“姨妈”家去。虽然上次来通县杨承烈带着李大波去见过这位“姨妈”老太太,但是杨承烈还是派“小力巴笨儿”海鹏事先给“姨妈”送了信儿。

  李大波带着红薇信步走在湖岸上,尽情地欣赏着落日夕照中的西海子。晚霞的光焰在清清的涟漪上和田田的荷叶上跳跃,也在李大波的眼前闪烁。红薇带着新婚小别的苍凉情绪,紧紧地挎着他的臂挽。眼前这片怡人的风景,使他们紧张的心情多少有点缓解。也许这儿是这座小城唯一的游览公园,吸引了城里的市民都到这里散步纳凉,所以游人如织。

  正当李大波在环湖岸边漫步时,从他对面正走来自治政府二号人物秘书长池宗墨。他矬矮的身材,长方脑袋,戴一副黑宽边眼镜,留着一绺小黑胡,完全学着日本首相近卫文麿的样子,穿一身略短的日本式藏蓝色西服,带着他的十一二岁的儿子①在练习骑一辆小自行车。李大波躲不开,只好向他点头行礼,问候着:“秘书长今天闲在,带着公子来散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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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也亲眼见过池宗墨,我和他的儿子是同班同学。

  池宗墨露着一嘴黑牙板,操着温州口音说:“你也来蹓跶蹓跶,好,好!”

  李大波和红薇赶紧走过去,悄声在她的耳畔说:“这小子原在苏州开一家纺织厂,当总经理,跟殷汝耕是温州小同乡,他弃商从政当了汉奸。卢沟桥一打响,他立刻跑到天津寻找日本人当靠山……哼,这群民族败类!我现在在这个鬼地方真难受,天天都要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笑脸,跟这些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打交道,我真盼着早日举事……”

  “你们筹备得到底怎样了?”红薇关心地打问着。

  正在这时,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几声招呼:“葛秘书!葛秘书!快来这儿乐和乐和!”

  李大波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西海子湖对面那座日本人开设前“近水楼料理店”闪着旋转的霓虹灯的门楼前,正站着殷汝耕和曹刚。在他俩身边站着几个浓装艳抹穿着和服的日本艺妓,曹刚正向李大波一边喊叫一边招手。

  “糟糕,又被这‘龇牙狗’①贼小子看见了,咱们快扎进人堆儿里逃走吧!”李大波叫着红薇,赶紧钻进游人堆儿里,顺着湖边跑开去,绕着小路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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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龇牙狗”是日语“翻译官”的谐音。

  曹刚站在湖那边,隔着西海子,见李大波钻进人群不见了,有点干着急。特别是他看见跟在李大波身边的那个女人,正是那一年她逃跑回到遵化老家,是他把她从大山沟红花峪接出来的。

  “五叔,我肯定您新来的这位葛秘书,是我追踪的那个共党分子李大波!”曹刚对殷汝耕说,乐得龇着牙:“嘿,五叔!我刚才又发现了一个秘密,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就是北平美国传教士李会督抱养的一个女从叫李蓓蒂,在北平我追踪这黄毛丫头也有些工夫了,就为的是抓住她背后的这个共党份子,哈,闹了半天这人就在您这儿窝着哪!”

  “你别说的那么吓人好不好?我告诉你葛宏文的底儿,他是本城独一无二有名望的缙绅王铁珊老先生推荐的,他曾经做过宋哲元的副官,能像你说的那样吗?你别‘炸庙’啦,弄得我也挺紧张。”殷汝耕带其教训的口吻申斥着。

  曹刚摆着手说:“好,好,我现在不跟您抬杠,我明天回北平,哪儿都不去,先到那个美国毛子家,探听探听他要的那个宝贝闺女是不是又跑了,到那时候就对证出来了。”

  曹刚隔着那道荷花池塘的西海子,干着急放跑了李大波和红薇,他知道要是他从那道绿色的木桥追过来,李大波早没踪影了,他挽起殷汝耕,走进近水楼,去寻欢作乐了。

  黄昏消尽,天色微晦,逃离了人群的李大波和红薇,看看后面没有尾巴跟着,判断曹刚一时绝追不过来,他俩喘息着好容易拐进五道庙胡同,找到了尽头路西第一个门——

  “姨妈”所住的那个院落。

  两扇剥落了油漆的大门虚掩着,李大波轻轻地推开门,红薇也紧跟着走进院里。他们随手把门拴上。这是一个破旧的四合院。借着从各屋里透出来的微弱灯光,可以看见院子中央堆着一个大土疙瘩,上面长着一簇高大的盛开的大丽花。这是一处穷苦人家的大杂院。各屋的窗根底下都堆满了破瓶乱罐、煤球劈柴、柳荆条的鸡筐、煤火炉子和泔水桶。他俩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杂乱东西的狭窄过道,来到“姨妈”住的南屋。

  南屋是两间,外屋黑着,有一个绒火球般大小的灯亮,从挂了窗帘的窗户映出来。

  李大波在窗根底下叫了一声:“姨妈!”

  屋里一边答应着:“来啦!”一边麻利地拉开屋门,上下打量了李大波和红薇一遍,认出了这是上次来见过他的那个年轻人,也知道这女人便是杨承烈白天送信来说的那个女同志,就老练地拍着手巴掌故意用很大的声音说:“哎哟!大外甥呀,咋这黑灯瞎火的才把外甥媳妇给我带来呀!快忙进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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