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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当然是这个道理啊!就是这么简陋的工事,还是民工仓促挖成的!因为上峰总是和平呀,睦邻邦交呀,谈判呀,没到最后关头呀,所以不拨给施工费,你看,掩蔽部根本没掩盖,这是打仗吗?这是拿战士的生命开玩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国土又不能丢一寸?”

  他张开臂膀,伸出两只大手甩着,愤愤地说着,“老弟,你到前方蹲一蹲就知道了,前线吃不到一点蔬菜,有时连咸菜也供应不上,比这更严重的是武器问题。咱二十九军不仅炮兵少,就连轻重机枪也少得可怜,我们一再向南京请发武器,可到头来总是雷声大雨点小,跟南京的嫡系部队武器供应相比,真是差得一天一地。你能怪官兵有不满情绪吗?哼,这是瞒不了人的。很明显,居上者是消极抗战,积极对内;居下者如二十九军非嫡系部队,一方面要抗日,同时又害怕中央借日军消灭自己,所以在打日本的同时,还要花费脑筋考虑如何保存自己,你想想,能不采取消极的防御措施吗?”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不断地吭着鼻子,表示他的不满。

  敌人的炮火时断时续,他俩在阵前转了一圈儿,便又回到团部指挥所。他的余气未消,拍着光板案子上的那张展开的地图,忿忿地骂道:“他妈拉个纂①的,发的这鸟地图,都是老掉牙的,实景与地图几乎全不相符。啊,这个中国啊,能打好仗吗?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年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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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妇女的发髻。

  李大波很好奇地把那张发黄的地图拿起来看,发现竟是前清光绪年间——距今已40年前所草制的编撰图,而那时尚没有实测的方法,他只好摇摇头,叹息着说:“老蒋有钱请德国军事顾问赛克特将军,按法西斯去整编他的嫡系部队,去江西剿共,却没有钱组织人力去制作实测军用详明地形图,这大概就是中国的悲剧之源吧?”

  就在吉星文和李大波发牢骚的时刻,从永定河两岸日军占领的阵地中,飞出了一匹日本大洋马,那是日本丰台驻屯军联队长牟田口廉也派出的信使。他俯在马背上,紧抓住马勒,一手举着一面做为信使标志的小白旗,在时而稀疏时而密集的炮火中钻来钻去,一直来到卢沟桥桥头。他在石桥上站了一小会儿,望了望闪光的正在涨潮的永定河水,才慢悠悠地向河东中国守军阵地走来。在奔向宛平县城的道路上,他一直举着那封信奔驰。在离城半里地第一道岗哨处,他被喝令站住。

  “我是信使!”马背上穿着军装配带大尉肩章的日本信使举着信,用纯熟的中国话说着。

  “信使也得站住!妈拉巴子,这是中国防地,中国的岗哨。”

  一个东北籍的老兵瞪着眼嘿唬着。

  那匹黑灰色的骏马收住蹄站下了。

  “哈,妈拉巴子,你们又是送谈判信的吧?”

  “请带我到指挥部,我要见吉团长。”

  “哈,要见吉团长?没那么容易!你骗不过我,依我看八成你是来‘踩道’①的吧?!”老兵带着洞察出别人诡秘的得意神态,笑得露出一嘴黑牙,“嘿!你们小日本儿,又来这一套啦!我从‘九一八’那个晚上,在北大营就见识过你们啦!鳖犊子,又是谈判!昨天你们不也是谈判、谈判的吗?哼,这边谈着判,那边你们就开炮啦!还他妈谈判哪,又来哄弄中国人啦!妈拉巴子的!”他骂完了这一串话,才斜着眼,摆了摆手说:“在这儿老实给我呆着,你要是动一动,我就送你一颗黑枣儿吃,凿了你!乖乖地等着,我去给你叫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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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踩道”,为绿林盗贼用语,即探路调查之意。

  这日军大尉信使碰见这个仇恨很深的东北军老兵,也只好耐着性子等在阵线前的开郎稀@媳懿嚼吹酵挪恐富铀保眉负跛挡怀龌袄础?

  “报,报告!来了……小鬼子信使。”

  “信使在哪儿呢?”吉星文问着。

  “我让他在‘当地儿’等着,我‘贼’着他,怕他是踩道的,小鬼子什么花胡梢都有。”

  他们望着这东北老兵那副认真的样子,互相看看都冲他笑了。

  “叫他来吧,到了咱的阵地,他甭想‘调猴’。”

  他敬个礼,跑着走了。

  呆了一会儿,老兵押着那信使来了。吉星文打开那封很大的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简要的说明,便见信尾有这样三项要求:

  一,限即日下午8时止,华军撤离河东;日军也撤离河西,逾时则用大炮攻城;

  二,通知城内居民迁出;

  三,在城内的日本顾问樱井、斋藤等,请令他们火速出城。

  吉星文一边看着信,一边脸胀得通红。气愤使他喘着粗气,那两只大手握起拳头,一种顾全大局的理智,勉强按捺住他那军人的暴烈性子,他用压抑的声音对信使说:“好吧,我立即报告上峰。”

  信使立正,用背书似的通牒口吻说道:“我需要立即听到贵方的答复!”

  吉星文蓦地站起来,带着毫不示弱的送客神气说:“对不起,在我没有得到上峰的命令之前,我本人无可奉告!”

  “请你跟我走一趟。”

  “两军交战,我岂能离开指挥岗位?!勤务兵,送信使。”

  信使怏怏不快地走出屋去。原来那东北老兵站得笔杆儿条直,还在等着押送他。这个曾在北平武官室充当过今井武夫的副官的信使,一向惯于和国民党上层人物和军政要人接触,受到的是陪笑周旋、屈意奉迎,想不到他今天在中国军队的下级官兵中,却受到这种冲撞和冷遇,使他内心不由得不暗自惊讶。

  吉星文把那封日本牟田口联队长的通牒信,递给李大波。

  李大波接过信看完,便说:“这实际上是一封攻城的照会,同时还想狡猾地骗我军民离城,以便他们不费一枪一弹就占领这座扼京津和河北平原咽喉要道的古城,既狡猾又愚笨!还想把你骗出城,哼,我们在城里时,这个牟田口还亲自要王冷斋县长出城谈判,用的都是调虎离山计。”

  “是呀,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让他们的顾问立即出城,这就意味着日军又要炮轰县城。”吉星文用大手拍着桌子说着。

  最后他俩商议,进城去找王冷斋,不但不通知日本顾问出城,反而要把樱井和斋藤栗屋等扣住做人质,以争取延缓日军炮击的时间。

  吉星文、李大波、王冷斋还有金振中等几名营长,立刻在县衙后面一间还没有炸塌的小屋里,就这封通牒带来的消息和威慑性要求,开了一个小型的紧急会议。

  会议开得又沉闷又简单,在一片愤怒的斥责声中,取得了一致的意见:那就是立即把日方这封通牒信件急电北平;为了稳妥和及时能得到回示,双管齐下,还派一个军邮信使,骑一匹蒙古快马,专程把这份通牒原件送给代理军长秦德纯本人亲收。

  自拍发了军用电报、送走信使,他们一边在焦急地等待着北平的回音,一边还继续开着会议,立足于打大仗的各种部署。中午过了,饿得李大波、吉星文、王冷斋积金振中几位营长前心贴后心,肠子咕咕叫,也不敢离开办公室一步,唯恐误了军令。到下午5点半钟,军邮不曾回来。吉星文在屋里急得转磨。

  李大波让话务员给秦公馆挂长途电话。到6点钟时秦德纯本人在电话里回话说,在宋哲元军长请假期间,像这样重大的事件他不能做主,他已把这一消息转报南京,但是马上还不能得到答覆。最后他要吉星文团长来接电话,他再三嘱咐,在南京没有明确指示之前,“勿失一寸国土,日军未射击前,我方不先射击,待他们射击而接近我最有效射程距离内,我们则应以‘快放’、‘齐放’猛烈射击。”

  这个电话还没打完,墙上的挂钟刚敲了六下,猛烈的炮火又响起来了。

  “他妈的,日本鬼子真不守信用啊,离着时限还有两小时就打炮了!”吉星文骂着。

  “哎,老弟,什么谈判,这样内容的信件也给了我一封,而且也约我出城去谈判,那全是扯淡,不过是耍花招……

  我先走一步,去动员城里的居民躲一躲……”

  说话间,连珠的炮弹朝着县公署打来。一颗开花弹落在院子里,炸了个大坑,其震动力之大,把院里那棵杜梨树上刚结的小果子都震落一地;接着又是几发炮弹,命中那间刚才谈判的接待室,炸得瓦木横飞,屋倒窗塌。

  “快突出去!咱们别捂在里边!”吉星文用最大的声音在炮声与震裂声中喊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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