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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屋里很静,没有一点声息。他停顿下来,抬起呆滞的目光望着听讲的人们,想看一看他们的表情、反映。然后喝了一口盛在玻璃杯里特备的崂山矿泉水,他那细脖子上很突出的喉核上下颤动了一下,才又接着说下去:

  ‘咹,这个,我为什么说我们不能同人家抗战呢?道理很明白。这个,咹,今天有很多青年,不明事理,高叫抗战,叫来叫去,把人家惹恼了,还不是真的要打吗?咹要明白,这个,这个抗战,难道是那么容易吗?这个,咹,咹?这个他们是错了,这个,他们显然是受了奸党利用,受了奸党煽动。我不能同意。奸党正是要借着抗战,出卖我们的国家。咹,这道理你们知道吗?”

  为了活跃会场气氛,站在台上的戴笠走到台前,举起拳头,带领学生喊着口号:“回答领袖,因为聆训,现在知道了!”

  乔治被这阵震耳欲聋的喊叫声,把袭来的困盹儿到底给冲散了。虽然他听不懂“这个,咹”杂在其中是什么意思,但他对蒋介石讲的这些道理还是颇感兴趣。于是他捏了把大腿的肉,使自己清醒一下,便又强打精神听下去:“所以,这个……”蒋介石又以他惯用的虚词开始了讲话,“你们很好!你们是学科术科出类拔萃的学生代表,咹,这个,很好!你们并不要抗战,这很好!我今天给你们讲的,就是怎样‘为学与做人’。你们要好好读书,要死读书,读死书,不要参加运动,并要反对学生运动。

  “抗战……我当然要抗的,不过,不是现在就抗。现在我们还没有准备。譬如空军要抗战了,可是半路上没有加油站,没有降落的地方,咹,这个,这个你们想想,这个战怎能抗得起呢?要像奸党所说,现在就抗战,我敢打保票,三天中国必亡!所以,我们对邻邦日本的态度是:牺牲未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栖牲;和平未到绝望时机,绝不放弃和平!奸党的抗战言论,只是捣乱、破坏,只是盅惑青年,煽动暴乱,只会有损国力!咹,咹,所以我们要‘忍辱图存,御侮雪耻’!”

  说到这里,吴葆三带头来了一次大鼓掌。

  “我们现在的根本国策,”蒋介石喝了两口矿泉水润了润嗓子,提高了声音又接着说,“仍然是,攘外必先安内,当然,这个始终不变的道理,你们眼下不要随便往外讲,不要让奸党抓住这个把柄!”他边说边向讲台前面走了两步,突然站下来挺直他那有些佝偻、戴了钢架①的脊背,咬了一下他那整齐的假牙,做出一副威武的样子,把声音提高到声嘶力竭有如裂帛似地说道:“我说过,抗战是要抗的,而且我还要彻底的抗,咹,咹,这个,我还要收复高丽台湾!咹,这个,日本有‘田中政策’、‘满蒙政策’,我就有收复‘高台政策’,如果不收复东北和高台,咹,这个,你们看吧,可以杀我蒋某之头,以谢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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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安事变时,蒋介石被软禁,他听见枪声和人声,吓得溜出住室,躲进草丛,因惊吓慌张将腰部跌伤,因而戴了钢架。

  他这啰哩啰嗦、前后重复的讲话,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被事先安排好的几个“献剑团”的积极分子,包括后补代表乔治,一下子拥上台去,争着搀扶蒋介石。又奏起了党歌,在沉闷的哀婉乐曲中,他慢慢步下讲台。

  这时,一位值星官跳上台,拍着手,让人们肃静下来,然后宣布了一个消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通知列位,今天中午蒋夫人亲自给你们夹菜!”

  “好啊,真有意思!让我们也一饱眼福,看看第一夫人!”

  “嘻嘻……第一夫人有苏州清吟小班的姑娘娇嫩么?

  “谁敢跟我打赌,我敢拧夫人的屁股蛋子,赌什么?十块大洋……”

  人们乱七八糟、嘻嘻哈哈的话语声和大笑声,充斥在刚散了会的、有回音的大礼堂里。

  就在乔治献剑聆训那个时辰,有一位蒋公馆的特别信使,给理查德一封亲启信。

  他急忙拆开那个很大的素白镏金花纹的信封,从里面拿出来一张桃红色带着郁金香香味的信纸,他满面含笑地读着那一纸用流利英文写成的短笺:

  理查德·麦克俾斯先生,我亲爱的同窗狄克:

  欣闻你又光临南京!

  是遥远的地理条件,也是您神圣的传教工作,使我们不能不经常处于被分离的状态。哦,让我问候您。

  我们——我和我的丈夫,您的忠实的教徒,准备7月7日在庐山别墅举行一个小型的家庭式的消夏晚会。这是一个有夜宴和跳舞的晚会。如果您肯赏光,如果您怜悯我和不嫌弃我,看在耶酥基督的份上,我求您届时光临我的寓所(庐山河东路11号A)您一定来,一定来!

  我深信这是我、我的丈夫和您谈话的最好场合,您可勿失良机啊!

  忠于您的门徒

  宋美龄。

  1937.7.4.早

  理查德读完这封亲切的请柬,便在那大白信封上签了一个花体签名,退给还在“候示”的信使。他赶紧催促仆人找衣服、擦皮鞋,提前为他做好出席晚会万无一失的准备,他打着响手,吹起口哨,快活地到洗漱室刮脸去了。

  他心花怒放,盼望着7月7日和宋美龄的约会。

  【第7章 卢沟晓月】

  一

  7月7日——这是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牺牲了千百万中国人的生命、血流成河的战争开始的日子——从早晨起就那么闷热,真让人感到有些窒息。

  李大波从通县回来后,一直没有找到红薇。从吴伟民那里他才得知红薇已跟着学联组织的学生代表队,深入到二十九军中去做宣传鼓动工作。于是,他按照那个连队的地点,赶赴到中日两国短兵相接的前沿阵地。

  红薇深入的部队就驻扎在丰台、宛平、卢沟桥和长辛店一线。自从理查德带着乔治、玛莉一去南京,她就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跟着学联的队伍来到驻军的营地。这是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何基沣旅长的防区。他们先乘车赶到西苑的旅部,受到了何旅长的欢迎。同学们在指挥所的大礼堂,听了军队战士思想情况和中日两军对垒的态势报告。

  “欢迎你们!我们的官兵天天受日本的窝囊气,太苦闷了!

  你们来给我们上上课吧。”何旅长豪爽地说着。

  领队的吴伟民说:“我们的同学主要是来学军的,一旦打起仗来,我们就可以成为能打能拼的战士。”

  旅部派了两辆卡车,把他们送到驻守卢沟桥的吉星文团。

  军营的生活开始了。红薇、王淑敏、陆小昭和丁梦秋这些女生和男生一样,都换上了又肥又大的灰布军装,她们在镜子里看见自己那副肥胖的莲蓬篓似的形象,觉得非常好玩,彼此笑着,相互起着外号。她们住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睡在有跳蚤的草铺上,咬得浑身都是红疙瘩。天不亮就被一阵嘹亮的起床号叫醒,揉着惺松的睡眼,眯眯怔怔地去出操。有时候操练到半截儿,裹腿开了,只好出列重打,这引起同学们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于是这个同学便害羞地掉了队。

  但是没过几天,一个意外的现象使他们震惊了。

  那是7月6日的清晨,红薇他们刚随着队伍走出营房,看见约有一营日本兵,全副武装,排着整齐的队列,拉着炮车,跟着骑兵,唱着“乞米嘎要哇”的日本国歌,耀武扬威地从他们眼前那条大道夺路走过。去年12月24日夜晚,当理查德在王府井的爱斯理教堂欢度圣诞之夜时,红薇曾经在寒夜中第一次看见打靶归来的日本兵,大摇大摆地走在中国的大路上。那时暗夜遮住了她的视线,日本兵那骄横的表情,她没有今天看得这样清楚。今天是光天化日之下,她看得真切。这队呈三路纵队的日本兵,穿着土黄色的军服,翻毛牛皮靴,戴着有两块扇风布的军帽,腰间挎着短枪、水壶、提着饭盒,叮当响着,声嘶力竭地唱着,走过长街。他们那粗野的类似嚎叫的歌声,越过红薇他们的眼前。这是示威,这是挑衅!显然,这一队驻丰台的日军,要穿过中国的防区宛平县城,到卢沟桥东南的长辛店进行实弹演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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