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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弥丽经过理查德这一番开导,已经完全谅解了丈夫。他们夫妇就这个话题一直热烈地谈到餐厅响起了钟声。

  餐厅里灯光璀璨。今天的菜肴像每天一样丰盛。炸猪排、烤鱼肚,烹虾段,芙蓉鸡片,炸春卷,花叶生菜,鲜嫩黄瓜和素烧香菇菜心。中西兼备的奶油汤和蕃茄鸡蛋汤,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理查德一向讲究营养学,一看这些色香味俱全的丰盛菜肴,食欲一下子便旺盛起来。他一落座就吩咐仆人给他斟一大杯法国王冠牌的威士忌酒,然后说:“爱狄,快去叫二小姐到餐厅来用饭!”

  红薇送走了王万祥,她一直留在王妈妈的下房屋里。跟着南下宣传团去了那么20来天,在城外、在树林、在坟地,风餐露宿,饥饿劳顿,没有换衣,更无法洗澡。虽然在王淑敏家的厨房里,用热水擦了擦身子,可是头发和身上还是刺痒。她担心长了虱子,便在大澡间里,洗了头,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王妈妈让她躺在床上,阖阖眼,休息一会儿。但是兴奋使她难以入睡。她拿出李大波的那张便笺,翻来覆去地看,几乎都能够把那封信背过来。

  “妮子,阖上眼歇一会子不好吗?也好养养神呀,睁着两只大眼,跟中了魔症似的,总看那张纸片片作啥哩?莫非还能看出一朵花儿来吗?”

  “王妈妈,你不懂……这是要紧事儿哪。”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爱狄的喊声:“王妈!二小姐在你这儿么?老爷请她立刻到餐厅吃饭,快着点,太太也等着呢。”

  红薇听到爱狄的喊声,立刻把那张信纸仔细放到贴身内衣里,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压下心头突然涌上来的忐忑不宁,抱着早晚要闯这一关的坚定思想,便跟着爱狄穿门过院朝餐厅走去。

  餐厅里很静。红薇走进来的时候,那只刚端上桌子的紫铜什锦火锅,在丝丝拉拉地发出油汤开锅的响声。

  她向理查德和爱弥丽做了礼貌性的行礼和问候,便坐在她平时自己的座位上。因为少了乔治和玛丽,偌大的餐厅显得很空荡。

  理查德夫妇不约而同地都盯住刚进来的红薇。见她棉袍上套了一件蓝色阴丹士林的布大衫,脸色经过风吹日晒,显得比寒假前有点黑红,透着强烈的少女青春时期的气息,完全是一副学生会骨干分子中最流行的气质和派头。

  “我的孩子,让我们感谢上帝赐给的这一餐吧!”理查德面带微笑,眯缝起灰蓝的大眼,带头在胸前画着十字,双手合十,闭起双目,做着饭前照例的祷告。

  祷告完毕,理查德宣布着:“好,我们吃吧,饭都要凉了。”他拿起银匙,按照西方的习惯先喝汤,他望着红薇,笑容可掬地说:“蓓蒂!你要多多进餐,好好地吃一点营养品呢,这些天的艰苦生活,会对你的身体有影响的。我的孩子,不用瞒我,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红薇抬起眼来,她的身心都轻微地震颤了一下,“来吧,现在就要开始了。要来的——就要来了。”她心里随着闪过这一念头。她下定决心,不多说一句话,只缄默地等着做那种刻板的一问一答。

  “我的孩子,这几年由于日本如此野蛮地进攻中国,强占了中国那么多的大片国土,激起中国人的强烈爱国情绪,尤其是热血青年,行动起来,要求保卫国土的志向,我是理解的,更是同情的,也是支持的。你的行动,从今以后,我不但不反对,还要赞赏,给予帮助!”理查德停住话,连着喝了两勺汤,望着红薇的脸,他发现她那张富于东方美的面颊和乌黑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种疑讶、惊恐和坚毅相混合的神情。“告诉我,我本来是派爱狄送你上火车回老家的,可是后来你又是怎样随上南下宣传团的呢?”

  红薇见他态度友善,便照实说了:“火车开出一站,我在东便门就下了车。”

  “好孩子,你很诚实,我很喜欢你这样。”他嘴上这么夸奖着,心里却在想:“这个山野丫头,不让她回家,她偷着在南京金陵修道院逃跑;现在光明正大地送她回老家,她却不回,偷着南下,虽然有点不可思议的怪诞,但却真是个值得研究的对象啊!”

  爱弥丽忍不住在一旁插了话,“可是,你不该把乔治吓病了啊!”

  “真对不起,我一点也没想到那个三青团的委员竟是乔治,”红薇把脸转过来,直面对着挑眉耸肩的爱弥丽说着,“我很关心,他的病现在怎样了?”

  “惊吓症,发着高烧,很厉害,还不知死活呢。”爱弥丽抱怨着说。

  理查德用眼睛暗示了爱弥丽一下,深恐她控制不住感情,把事情闹僵了,便接上话岔儿说:“已经送协和医院了,看来还不太要紧。你放心吧。”

  饭桌上不再谈话。只听见刀叉和咀嚼的声音。红薇的心情已经缓冲、平和,她万也没有想到,她一直那么发愁回来的头一关,竟是这样的温和,真出她意料。她在南下宣传团时常吃不上饭,这时胃口大开,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很多好东西。

  爱弥丽最先吃完了,她站起身对理查德下着通知:“狄克,你别忘了,今晚还有一个家庭舞会要你参加呢,秦德纯市长夫妇给我们提前来了请柬。”

  “我不想去了,亲爱的,让威尔斯陪你去吧,”理查德狡黠地一笑,表示他知道他们中间的那种暧昧关系,“他很寂寞。陪陪他,不正好么?”

  爱弥丽躲避着她丈夫那种洞察一切的目光,第一个走出餐厅去,理查德望着她的背影,悄声地对红薇说:“让她去跳舞吧,你到我的小书房来,我们好好地谈谈心。”

  听了这话,红薇刚才还有些侥幸的心理,忽然又沉陷下去。

  三

  理查德从来没有在他的小书房里召见过红薇。这是一间古雅的书斋。房间不大,四壁摆着红硬木刻着石绿字木匣式的线装二十四史,还有全套的檀香木柜装着的三希堂碑帖。屋里摆的是一色的桃花木螺细镶嵌大理石面的长书桌和太师椅,显出纯中国味的古香古色。如果红薇不是跟着理查德进到这屋来,她绝不会想到这屋子的主人是一位纯粹的美国传教士。

  理查德让红薇坐在书桌旁的太师椅上,给她倒了一杯热咖啡,自己便坐在她的对面,用平和柔顺的语气说:“我的孩子,你应该知道,我们美国是不同意日本这样野蛮地侵略中国的,我的政府,曾经向日本发出了抗议的照会……”他从文件堆里找出了那个照会的铅印本,放到红薇的眼前,“这当然也是我的态度。我和司徒雷登先生一样:既爱美国,也爱中国。”

  红薇紧闭着嘴唇,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小心谨慎地不说一句话。

  “我的孩子,我只是为你的安危担心。”理查德试探着说道,“目前中国的政治形势比较复杂,国民党是主张‘先安内后攘外’,蒋先生派了几十万大军追剿红军;共产党则主张‘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两党的主张,水火不容。国民党正在四处逮捕要求抗日的学生。我担心你年纪小,怕无法处理和分析这种错综复杂的形势。啊,自从我听见你两次跟着闹学潮,我就时时担心你会被捕。你知道么,曹刚那个小子,今天就是来打听你的行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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