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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贞观:

  今晚昏头醉脑的,(我猜我的酒量很大,但偶尔只取一瓢饮!)正是难得的写信良机,虽然今晨才寄出一信。

  这个月本来有假可以回台北,但是想想:三、五日不成气候,干脆集做一处,到年底时,正好十来天,就去海边过年如何?我一直想知道你从来是怎样过的;台北这几年变得很多,再不似小地方可以保住旧俗。

  你说家乡那边,上元仍有“迎箕姑”的旧例,为此,我特地找了释义来看,果然有记事如下——吴中旧俗,每岁灯节时,有迎箕姑或帚姑之类事。吴俗谓正月百草俱灵,故于灯节,箕帚,竹苇之类,皆能响卜——从上项文字,不仅见出沿袭的力量,更连带印证了血缘与地理;萧氏大族原衍自江苏武进(即兰陵郡),吴中亦指的江苏,可敬佩的是:他们在离开中原几多年之后,这其间经历了多少浩劫、战乱,而后世的子孙,你们故乡的那些父老,他们仍是这般缅怀、牵念着封邑地的一切!我们民族的血液里,是有一种无以名之的因子;这也是做中国人的神气与贵重。

  你农历廿六回去吗?我还不很确定呢,反正比你慢就是;海边再见了。

  祝
  新年快乐

  大信 鞠躬

  〖第十四章〗

  §1

  银月则早她们一天到;贞观二人只才踏进大门,就已经感觉:家有喜庆的那种闹采采——银月身穿艳色旗袍,套一件骆驼绒外衣,正抱着婴儿在看鸡鸭;贞观一近前,放了提袋,伸手先抱过她怀中的婴儿;婴儿有水清的眼睛,粉红的嘴,有时流出口涎,贞观在他的团圆脸上啄了一下,才以手巾替他揩去:“喔——喔——喔,叫阿姨,叫阿姨!”

  银月理一下衣襟,一面笑道:“早哩!才三个月大;等他会叫你,还是明年的事呢!”

  婴儿的双目里,有一种人性至高的光辉,贞观在那黑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形像,她正掀着鼻子,亲爱他天地初开的小脸——

  “你们再不到,银桂的脖子都要拉长了;大伯他们后天才回来吗?”

  “大舅是这样交代。”

  “坐那么久的车,累了吧?!刚才我还去车站探了两次。”

  “没办法,车班慢分;姊夫呢?”

  “他明天才到!咦,银蟾不见了!”

  银蟾原来先将行李提进屋内,这下又走出前庭来与她争抱婴儿:“你好了没有!抱那么久,换一下别人行不行?老是你抱,他都不认得我这个阿姨——喔,小乖,阿乖——”

  婴儿闪一下身势,却是哭了起来;银蟾手脚忙乱的又是拍,又是摇:“莫哭啦,乖乖啦,阿姨疼喔!”

  银月见儿子哭声不止,只得自己上前来抱了回去,一面叹道:“从前听阿嬷说——手抱孩儿,才知父母时。现在想起来,单单这句话,就够编一本册了;乖啊乖,妈妈疼,妈妈惜!”

  说着,姊妹相偕入内,来见众人;这样日子,贞观母亲自是返家帮忙,母女、姊妹相见,个个有话,直说到饭后睡前才住。

  当晚,除去银月带着囝仔不便,其余五姊妹又都挤着一间房睡;为了讨吉祥,还牵了银山的小女儿过来,凑了六数。银杏转眼十七、八岁,已上了高二,正当拘谨、静默之时,问一句才答一句;其余两对,竟然灯火点到天明,四人亦说话到天明;喜庆年节,向来不可熄灯就寝,灯火一直让它照着,从日里到夜里,从夜里又到日里,真个是连朝语未歇,也是没睡好,也不知那里来的,就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第二天,举家亦是忙乱,直到三更才睡下,寅时三更,贞观惺忪着两只眼,卷了棉被,回外婆房里,才进门,差些给房中一物绊倒了。

  是一小炉炭火,在微黯的内房里,尽性烧着;银蟾却是忽出去、忽进来,也不知乱的何事:“这是做什么——”

  贞观说她道:“虽然阿嬷怕冷,她棉被里反正有小手炉,你这下弄这个,不怕她上火?我今早还听见她咳嗽呢!”

  她说这话时,银蟾刚好走到小炉前,正要蹲身下来;火光跳在她的脸上,是一种水清见底的表情;贞观这才看明白:原来她手中拿的两粒橘子——“是要弄这个,你也不早讲!”

  “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本来都躺在床上了,因为嘴干睡不着,想着吃橘子,才剥一半,忽的想起这一项,就赶到灶下,搬了小烘炉起火——”

  烤的橘子,说是吃咳嗽;贞观儿时吃过,也不知是真有效呢,抑是时候一到,自己好起,反正滋味好,吃过之后就要念念不忘了——她看银蟾将橘子置入炭火中,又以灰掩好,果然不多久,空气中就扬开来一阵辛气香味。

  屋子里,整个暖和起来;贞观看视着炭火,薪尽火传,顿时觉得再无睡意。

  银蟾本来与她同坐床沿,此时豁的一下站起身来要出去;贞观问道:“几点了,你欲去那里?”

  银蟾回头与她笑道:“咦!只烤两个怎么够,我们也要吃啊,菜橱里还有一大堆,我都去把它搬来!”

  五六只橘子全烤完时,已是天亮鸡啼;二人一夜没睡,愈发的精神百倍;银蟾望着房里多出来的一堆红黄皮囊,不禁笑道:“昨儿我们推着阿嬷起来吃时,我看她并不很清醒;这下她若起床见着这一堆,一定吃一惊,以为自己一下真能吃那么多——”

  贞观笑着骂她道:“你还说,你还说;没咳嗽的,比咳嗽的吃得还多,真是天地倒反!”

  二人说过,亦盛了盆水,洗面换衫;直到交了巳时,男家已到门前迎亲,贞观等人,陪着母、妗、姨、嫂给姊妹送嫁,直送到学甲镇;中午还在男家吃了筵席,等回到家里,都已经黄昏了。

  不知是感伤呢,抑或疲累、晕车,贞观的人一进门,就往后直走,来到阿嬷内房,摊开棉被,躺身就睡。

  背后,银蟾尚着的三吋半高跟鞋,咯咯跟进来问道:“你不吃晚饭啊?今儿前院、后头,同时开了几大桌;你就是不吃粒,也喝些汤——要不要,若是要,我就去与你捧来!”

  贞观拿被蒙脸,说是:“你让我睡一下。”

  银蟾道:“你这一睡,要睡到天亮的——”

  “天黑天亮都好!”

  “可是——”

  “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我要先躺一下,有什么好吃的,你就留着不会?”

  银蟾终于出去了;贞观这一睡,真个日月悠悠,梦里来到一处所在,却是前所未见——只见大信的人,仍是旧时穿着,坐在田边陌上唱歌;贞观问他:“你唱的什么啊?”

  大信那排大牙齿绽开笑道:“我唱校歌呢!”

  “骗人,这不是望春风?”

  “望春风就是校歌;校歌就是望春风!”

  他说到最末一个字,人已经站起来跑了;贞观追在后面要打他,怎知脚底忽被什么绊住了,这一跌跤,人倒醒了过来——她睁眼又闭起,伸手摸一下床、枕;另外翻换了个身势来睡。

  这次要结结实实困它一困!不是吗?梦里千百景,之中有大信!她心里一直这样惦念他!

  然而——一直到她饥肠辘辘,辗转醒来,再也没有做一个半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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