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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阿嬷——”

  银蟾再忍不住说:“你还有这许多压塌箱底的宝贝,怎么我们全不知?”

  老人正伸手捡出匣中的两块玉佩,除了金童玉女外,另一个是鸳鸯双伴图;两件都是极娇嫩的青翠色,且是透空的镂花;伊将佩坠先置于掌上,再分头与贞观二人说是:“本来等出嫁才要给你们,想想现时也相同;明天就去台北了,也不能时常在身边……”

  这一说,房内的气氛整个沉闷起来,贞观看着银蟾,银蟾望着贞观,两人互视一会,才合声劝老人道:“阿嬷,你也去啊!人家大舅、大伯几次搬请你去住!”

  老人一听,倒是笑起来:“我还去?那种所在,没有厝边头尾来说话;走到那里都是人不识我,我不识人,多孤单呀!”

  贞观可以想知:那种人隔阂着人的滋味,然而为了大信,人世即使有犯难和冒险,也变做进取与可喜了!

  “好了!你们免劝我;这两件随你们爱,一人拣一件,挂在身躯,也像是阿嬷去了!”银蟾一听说,先看了贞观一眼:“你爱那项?”

  贞观道是:“你先拿去,剩的就是我的!”

  “其实你的我的一样,我就眼睛不看,随便拿一个!”

  银蟾这一落手,抓的正是鸳鸯。

  “哈!金童玉女是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取近了来给贞观戴;贞观身上原就挂有金链子,银蟾趁此身势,附着她身边悄说道:“我知道你爱这个,刚才我看你多看了它好几下——嗯,好了!”

  银蟾的头凑得这样低,几乎就在她颈下,贞观任着她去,自己只是静无一言。

  她看着她微卷的发,和宽隆的鼻翼——银蟾到底是三舅的女儿,这样像三舅……正想着,银蟾忽地停下来,抬头看她:“你看什么?”

  “看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大?”

  二人遂笑了起来;这一笑,彼此的心事都相关在心了。

  一直到躺身在床,贞观还是无倦意,她不由自己地摸一下颈间的玉,又转头去看窗边:灯已经熄了!她在黑暗中看出屋外一点微光隐隐;啊,长夜漫漫,天什么时候亮呢?

  〖第十三章〗

  §1

  台北住下三个月了,贞观竟是不能喜爱这个地方;大信每次信上问她:你喜欢台北吗?她就觉得为难;是说是说不是,都离了她的真意思——

  贞观:

  你们住的那条巷子,从前做学生时我常走的;就是学校对面嘛!(学校对面为什么有那么多巷子?)

  那里有一家川菜馆,从前我们常去的;另外张博云齿科那边底巷,从前住个老画家,他喜欢在学校下课钟响时,在巷口贴张纸条,写着:请来吃午饭!我因为没去过,到现在还分不清他是真请客呢,还是生意奇招?

  从阿仲他们宿舍一出来,向右拐,即是化学馆,馆上二楼第三个窗子,是我从前做实验的地方!

  另外夜间部教室向操场的北面,有条极美妙的小路径,两旁植着白桦木,你是否已发现?

  再附上“台北观光指南”乙册,它还是我托妹妹买好寄来,(老妹真以为我这样思乡呢!)希望于你们有用。

  邮差来收信了,简此!

  大信

  *

  贞观:

  连着几封信,如此认真的给你简介台北,怎知真的就想起家来;长这么大,还不曾这般过呢!

  “昨夜幽梦忽还乡——”谁人做这样呕人的诗句?昨晚倒真的做梦回台北!兴匆匆要去找你,那知才走到巷口,就醒了过来!懊恼啊!

  现在是五更天,窗外的海挑着万盏灯火,起伏摆荡,却又坚定明洁,沿着海湾曲线,遥遥相衔;今晚月色沉寂,海天同色,看不出是浮在海面的渔火,还是低垂的星饵,在引诱欢聚的鱼群?

  台北可好?

  大信

  *

  贞观每接到这类的信,心里总是惘然,不知怎样覆他的好;大信是此方人氏,台北有他的师亲、父老,它于他的情感,自是无由分说;他是要贞观也跟他一样能感觉这种亲!

  他们彼此没有明讲,然而大信的这分心思,贞观当然领会;偏偏她所见到的台北人,不少是巧取、豪夺;贫的不知安分、富的不知守身——

  因为夹有这层在中作梗,以致贞观不能好好思想台北这个地方,她只好这般回信——

  “现在尚无定论呢!等我慢慢告诉你——”

  银蟾就不同了;二人同住在宿舍里;是阿仲帮她们找的一间小公寓,贞观下班后,即要回来,银蟾却爱四处去钻窜,以后才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星期假日里,贞观躲着房间睡,银蟾却可以凭一纸台北市街图,甚至大信寄来的纸上导游,自己跑一趟外双溪或动物园。

  这日星期天。

  贞观睡到九点方醒,抬头见上铺的银蟾还一床棉被,盖得密集集——她于是迭上脚去推她,一面笑道:“长安游侠儿还不出门啊?”

  阳历十二月,台北已是凉意嗖嗖的;银蟾被弄醒,一时舍不下棉被,竟将之一卷,团围在身上,这才坐起笑道:“可惜一路上,也无什么打抱不平的事,‘侠’不起来。”

  贞观却是自有见解:“也不一定要落那个形式啊!我觉得:若是心中对曲直是非的判断公允、清正,也就沾侠气;除了这,侠字还能有更好的解释吗?”

  说了半天,二人又绕回到老话题来;银蟾先问道:“大伯和琉璃子阿姆,不时叫我们搬过那边住;你到底怎样想呢?”

  怎样想——当初要来台北,她四妗一步一叮咛,叫二人住到她娘家,即大信家中;她外婆和众人的意思则是:自己母舅、阿伯,总比亲戚那里适当!

  这住到外面来租屋税厝,还是最不成理由的做法——决定这项的,尽是贞观的因素;她最大的原因是:这里离弟弟宿舍,只一箭之地!

  当然也还有其它;她不住大舅那里,是要躲那个日本妗仔:伊正热着给她做媒,对方是个日本回来的年轻医生,贞观见过二次,觉得他一切都很好!可是从她识事以后,她就有这样的观念——很好的人或物,也不一定就要与己身相关啊!它可以是众人大家的,而彼此相见时,只是有礼与好意!

  不住大信家则完全是情怯;怎么说呢?她对他们的往后,自有一份想象;因为有指望,反而更慎重了——想来这些个,银蟾都知道在心,所以情愿跟她;贞观这一想,遂说道:

  “住那边,住这边,反正难交代;说来还是这里好,离阿仲学校近,三弯二拐,他可以来,我们可以去。”

  银蟾道:“我心里也这样想呢!可是昨天上班,大伯又叫我去问,当着赖主任和机要秘书面前,我也不好多讲,只说再和你商量,有结论就回他!”

  贞观笑道:“我是不搬的!看你怎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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