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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有这样大的牵连?!……那,好吧——”

  贞观这一说,自己亦觉好笑:“九年前,我就知道了!那天亦是七夕,众人陪你看海回来,大人都睡了,独独四妗到灶下煮了一枚鸡蛋、一枚鸭蛋给你吃!”

  “哦!”

  大信吐了一口气:“就为了它,你就知道我过生日?”

  “是啊!南部这边是这样风俗!”

  “在台北却是吃猪脚面线!”

  贞观解说道:“那是廿岁以后,开始算大人了,才吃的,之前,小孩只吃那二项;鸡蛋代表鸡,鸭蛋代表鸭,等于吃了一只鸡、一只鸭!”

  大信啊哈笑道:“一只鸡,一只鸭;中国文化,真是深邃不尽,美国人大概永远都不能了解,也无法了解,何以一枚鸡蛋,就要算一只鸡了!”

  “几何算不出,代数也算不出。”

  这一说,两人不禁互笑起来:“我们民族性是:无论做的什么,总觉得他长远够你想的……啊!阿仲回来了!”

  大信后来还是她弟弟送走的,二人一走,贞观回屋内淋浴、更衣,直到躺身在床,仍无睡意;她心中放有多少事啊!

  想着大舅即将回来,想着大妗的人和她的情意……由大舅又想着自己父亲和二姨丈来。

  死生原来有这样的大别;死即是这一世为人,再不得相见了——而生是只要活着,只要一息尚存,则不论艰难、容易,无论怎样的长夜漫漫路迢迢,总会再找着回来。

  银山有父,得以重见亲颜,而母亲和二姨,永远是伤心断肠人。

  从她母亲又想回到弟弟身上:阿仲即将北上注册,……由台北这个城邑,不免要连想:它竟栽长、抚育出似大信这般奇特、豪情的男子……

  贞观伸手关窗,心反而变得清平、明亮。

  §3

  午后二三点,正是众人歇中觉时间。

  贞观躺在自己房内,似睡似醒的,耳朵内断续传来裁缝车的踩声;是她二姨在隔壁房里,正改一件过时的洋装——

  ……春宵梦,日日相同;
  好梦实时空,消瘦不成人……
  歹梦谁人放,不离相思巷……
  ……再想也是苦痛,再梦也是相思欉;
  春宵梦,日日相同;
  月也照入窗,照着阮空房;
  ……

  贞观初次听时,不敢确定这是谁在唱,然而歌声反复一遍又一遍。

  她终于听清楚了,真是二姨的声嗓!

  人生自是有情痴!!时光都过去二、三十年了,二、三十年,幼苗会长成大树,有志者,足以成非常事。

  而她的二姨,还一径在她守贞的世界里,苦苦不能相忘对伊尽情义的丈夫……

  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秋吟,碧落黄泉,两处去寻。

  贞观念起前人句子,只觉声喉也黯哑起来——此时,忽听得前屋有人说笑:贞观极力辨认,才听出是阿仲与大信。

  他两人今日一早,即钓丝、渔竿的,卷了说要钓鱼去,临出门,一前一后,都来问过她。

  为什么不去——她到现在连自己都还不甚明白呢;相近情更怯……这句话恐怕再不能形容完整;在七夕夜之前,她只是隐约念着,心中还自有天地,七夕以后,大信那形象,整个排山倒海,满占了她的心……

  但是,她不要事情来得太快,她当然不想天天见着他的人;稍稍想着就方寸大乱,她那堪再两相晤对?

  贞观起身拉了抽斗,翻出大信从前写的每封信,正要一一看来,却听见:“阿姑!阿姑!”

  是银山五岁的女儿在拍她的门!!贞观收好信,来开房门,果然见到了小女孩!

  “阿蛮子!”

  她双手抱起侄女儿,一面啄她的胖脸问道:“妈妈,阿嬷呢?谁带阿蛮来的?”

  女孩黑水晶般的眼睛望着她,淡红的嘴唇坚定回道:“阿蛮自己来的!阿蛮要找阿姑和姑婆!”

  贞观见此笑道:“找伊们欲做什么?”

  女孩回说:“找阿姑要缝‘谷粒’,找姑婆是要跟伊讨米!米是要做‘谷粒’的。”

  这样的层次分明,见诸于稚心童怀,贞观听了更是疼爱:“你会‘拣谷粒’了?”

  “阿蛮现在不会,可是阿蛮长大就会,阿姑现在先缝好,等阿蛮长大——”

  “拣谷粒”乃妇女闺中的戏耍!以各色布料五片,缝成粽子形状,里面包以重物,或沙或米,或杂粮豆类,大小约为铜钱状,其玩法不一,有先往上抛其中一粒,余四粒置于桌上,手反势立即接住上空坠下者,再以之往上抛,手拣桌上其中一粒,与抛上者合握于掌,拣出一粒置于旁,如此反复又抛,将四粒拣尽为止。

  再者,即拣二粒,会合抛上者,共三粒,重复两次拣完。第三遍只用三粒,多出二粒置一旁不用,先逐一拣着,放于左手心,然后左右手交换谷粒,并且快速再移转之,此时,左手的一粒,已再握于右手,而右手原有的二粒得向上抛之,且须巧妙落于右手腕之两旁,然后掌心的又上抛,再抓起分开的二粒合握之。

  最后一遍是往上抛者,须落于掌上背,然后拇指、食指合夹桌上所有四粒其中之一,将之甩飞过手掌背,而掌上原有者,不可因而落下,落下即输——贞观自七岁入学起,每次玩这项,都输在这个甩的动作里……

  她想着又问女孩道:“家里不是有米缸?妈妈怎样讲?”

  女孩委屈道:“妈妈不肯给阿蛮,只说不可耍米……”

  贞观摸她的脸道:“这就是!米是五谷,是种来给人和阿蛮吃的,不可以拿它戏耍——”

  “……”

  小女孩听得入神了;贞观继续说:“有些人缝的谷粒不好,丢来丢去,米就撒了一地,那样,天公会不欢喜——”

  她尚未说完,先听得小女孩叫了声:“阿叔——”

  她回过头看,原来是大信;也不知道人站在身后多久了,只好随便问声:“钓鱼翁回来了——”

  大信晒得鼻头微红,说笑道:“是啊,赶回来上了一课,做旁听生!”

  她放了表侄女下来,姑侄两个牵着走向前屋来,大信说道:“你不去看我们钓的鱼吗?”

  贞观讶然道:“怎么不放在那边给四妗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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