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页 下页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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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母亲停停又说:“女儿我生的,她的心我还会不知吗?你也不必急着分我身上的担,倒是我问你,你自己心里怎么想呢?” 贞观咽咽口水,心想:我能怎么想呢?您是守寡晟子的人,我即使无力分忧,也不会一直做包袱啊! 她母亲道:“你父亲生前赚的辛苦钱,我俭俭、敛敛,存了一些,加上那笔抚恤金;它是你父亲生命换的,我妇人家不会创,只有守,将它买下后港二甲鱼塭丢着,由你舅、妗代看,以后时局若变,钱两贬值,你姊弟也有根本;你若想再升学,该当补习,或者自修,做母亲的,我都答应,家里再怎样,总不会少你们读册、买书的钱——” 说到辛酸处,她母亲几次下泪,泪水照见贞观的脸,也照出她心中的决定来:“妈,我那些成绩,也不怎样,还考它什么呢?倒不如像银月她们早些赚钱,准备嫁妆——” 她本意是要逗她母亲发笑,然而话说出口,又难免羞赧,便停住不说了。 当晚母女同床,说了一夜话,第二天,又相偕上街,剪了花布,做几件衣裳。到出门那天,两个阿妗陪她母亲直送她到车站,贞观坐上车了,她母亲隔着窗口,又叮咛一句:“真晓事的人,要会接待人,和好人相处,也要知道怎么与歹人一起,不要故意和他们作对,记得这句话——恶马恶人骑,恶人恶人治——” 她等车子开远了,才拿手巾按目眶,只是轻轻一按,谁知眼泪真的流下来——住台南这些时,贞观每年按着节令回去:上元、清明、端阳、普渡、中秋,然后就等过年;如此这般,两年倒也过了;如今——弟弟都已经升高三,往下一算,就只剩存三个余月,近一百天! 故乡还是故乡,她永远具有令人思慕、想念的力量,然而——使得今日,贞观变得恋恋、栈栈,欲行难行的是:当初她并未分晓台南是怎样一个地方。 她每天走半小时的路程去上班,黄昏又循着旧路回大姨家,其实那路不长,别人十来分即可走完的,偏偏她会走,像是缠足、缚脚的阿婆一样。 怎知台南府竟有这样的景致,满街满巷的凤凰木,火烧着火一样,出门会看见,抬头要看见,不经心,不在意,随便从窗从户望出来,都是火红红、烧开来的凤凰花。 思想前史,贞观不禁怀念起早期开台的前辈、先人;他们在胼手胝足、开芜、垦荒之际,犹有余裕和远见,给后世种植下这样悠扬、美丽的花朵,树木。 贞观每每走经树下,望着连天花荫,心中除了敬佩,更是感激无涯尽。 为了走路一项,她大姨夫妇几次笑她:“也没见过世间有这样的人,放着交通车不坐,爱自己一步一步踢着去!” 她笑着给自己解围:“我原先也坐车的,可是坐不住啊!一看见凤凰花,就会身不自主,下来走路了!” 凡间的花,该都是开给人看,供观赏的,只有凤凰树上的,贞观感觉它是一种精神,一种心意,是不能随便看着过去的;说是这样说,人家未必懂得她;连她给银蟾姊妹写信,回信居然写道:“——既然你深爱,干脆长期打算,嫁个台南人算了!” 银蟾这样,贞观愈是要怀念伊;姊妹当中,她最知道银蟾的性情。 伊有时爱跟自己负气、撒娇,那是因为她们两个最好。 她其实也是说说罢了,二人心下都明白:无论时势怎样变迁,故乡永远占着最重要的位置;故乡的海水夜色,永远是她们心的依靠。 §2 贞观这日下班回来,先看见弟弟在看信。 桌上丢着长信封,贞观一见,惊心想道:又是这样的笔迹……原来,世上字体相像者,何其多也——她想着问道:“阿仲,是谁人写的?” “哦,阿姊,是大信哥哥——” 她弟弟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封:“这封是给你的!” 原以为会是谁,原来还是那人! “你几时与他有连络?” 她弟弟笑道:“大信哥哥是我的函授老师呢!都有一学期了,阿姊不知啊?” “……” “是升高三的暑假,四妗叫他给我写信。有他这一指点,今年七月,我的物理、化学,若不拿个九十分,也就对不起三皇五帝,列祖列宗——” 贞观心内一盘算,说道:“咦,他不是大四了吗?” “是啊,预官考试,毕业考……一大堆要准备,不过没关系,他实力强——” 他弟弟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红红的脸,露出一排白牙齿。 “说是这样说,你还是自己多用心!” 贞观一边说,一边铰开封缄来看;二年前,大信给过自己一封信,当时,她没想着要回他,如今—— 贞观: 久无音讯,这些时才从阿仲那里,知道你一些近况。 我升初二那年,到你们那里做客,吃鱼时哽着鱼刺,也许你已淡忘了,我可是记得很清楚:谁人拿来的麦芽糖! 看你的样子是不欲人知,我也只好不说,然而这么久,一直放在心上不是办法,赶快趁早正式给你道声:多谢。 大信 敬具 贞观看过,将之收好,隔日亦即提笔作覆,言语客气,主要的在谢谢他教导弟弟费心,没过几天,他的信却又来了。 贞观: 回家时,看到桌上躺着你的信,吓了一跳(其实是吃了一惊!),然后就很高兴了(原先不能想象你会回复呢!)。 称我刘先生,未免太生分、客气,还是叫名字好,你说呢。 听说你喜欢凤凰花,见了要下来走路,极恭敬的,如此心意,花若有知,该为你四时常开不谢。 台南的特色如果说是凤凰,台北的风格,就要算杜鹃了;但是你知道吗?凤凰花在台南府,才是凤凰花,杜鹃花也惟有栽在台北郡,才能叫做杜鹃花,若是彼此易位相移,则两者都不开花了。(你信不信?) 我实验室窗外,正对着一大片花海,现时三月天,杜鹃开得正热,粉、白、红、紫,简直要分它们不清。 寄上这一朵,是我才下楼摘的,也许你收到时,它已经扁了! 祝 愉快! 大信 敬上 贞观的手双捧着花魂来看,那是朵半褐半红的杜鹃,是真如大信说的,有些干了。 这人也有趣,只是他的信不好回,因为连个适当些的称呼也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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