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页 下页


  “我……我爱困!”

  大家一走;连小银祥都跟去了;贞观想想无趣,自己便走到阿嬷房里来。

  她外婆的床,是那种底下打木桩,上头铺凉板的统铺,极宽极大;贞观悄声躺下,且翻了二翻,才知自己并无睡意。

  老人家睡得正好,再下去就要给她吵醒……

  贞观想着,立时站起,穿了鞋就往后园走。

  她外婆的三个女儿,只有二姨是长住娘家的;为了二姨丈老早去世,只留个半岁大的婴儿给伊,如今惠安表哥十七、八了,在台南读高中,二姨一个人没伴,就被接回来住了。

  今儿贞观一脚踏入房内,见着她大妗、二姨的背影,忽地想通这件事来——自己母亲和阿妗们,为何时常来此;她们摸四色牌;坐上大半天,输赢不过五块钱,什么使她们兴致致呢?原来她们只为的陪伴寡嫂与孀姊度无聊时光,解伊们的心头闷……

  怪不得她外公不出声呢——她二姨最先看到她,笑道:“好啊,阿贞观来了,每次伊来,我就开始赢!”

  她三妗笑道:“这样说,阿贞观变成钱婆了,只可惜,钱婆生来大小心,看人大小目,扶起不扶倒——”

  还未说完,大家都笑了;贞观有些不好意思,揉眼笑道:“三妗,你真实输了?”

  口尚未合,众人笑道:“你听她呢!不信你摸摸伊内袋,一大堆钱等着你帮伊数呢!”

  说着就说到读书的事来,她二姨问:“阿贞观考学校考得怎样?”

  她母亲道:“你问她呢!”

  贞观回说:“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把写的答案说给老师听,老师算一算,说是会考上。”

  众人都是欣慰的表情,独有她母亲道:“伊真考上了,也是问题,通车嘛,会晕;住宿舍,又会想家……才十三岁的孩子!”

  她二姨问:“怎么不考布中呢?和银蟾有伴——”

  “她们那个导师,几次骑脚踏车来说,叫我给她报名,说是读布中可惜,他可以开保单,包她考上省女!”

  “……”

  停了一下,她大妗提醒道:“阿贞观不是有伯父在嘉义吗?”

  “是伊出生那年搬去的,这么大了,连面都没见过……”

  ……

  听着,听着,贞观早已横身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小时候,她跟着大人去戏园看戏,说跟去看戏,不如说跟去睡觉,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爱睡,每次戏完散场,都是被抱着出来的。

  母亲或者姨、妗,轮流抱她,夜晚十一、二点的风,迎面吹来,叫人要醒不醒的……

  大人们给她拉起头兜,一面用手抚醒她的脸,怕小孩的魂留在戏园里,不认得路回家……

  贞观这次被叫醒,已是吃晚饭时刻;牌局不知几时散的,她母亲大概回家煮饭了;左右邻居都羡慕伊嫁得近,娘家、婆家只是几步路。

  眼见饭厅内灯火光明,贞观忙洗了脸走来。在外公家吃饭,是男女分桌,大小别椅的,菜其实一样,如此守着不变,只为了几代下来一直是这般规矩。

  更小的时候,她记得银蟾跑到银定他们那桌,被三妗强着叫回来……

  贞观是以后才听自己母亲说是:“女儿家,站是站,坐是坐,坐定了,那里就是那里,吃饭不行换坐位,吃两处饭以后要嫁两家!”

  她在厅门口遇着银月,问声道:“还没开始吗?你要去那里?”

  银月拉住她道:“捉迷藏还未散呢!大哥哥去找半天也没下落……谁还吃得下?”

  贞观听说,亦拉了银月道:“走!我们也去找——”

  话未了,只见银杏,银蟾几个一路哭进来;那银蟾尤其是相骂不落败,挨打不流泪的番邦女,如今这样形状,众人那能不惊?

  “什么事啊?”

  “什么事?”

  连连问了十声,竟是无有响应;贞观二人悄声跟进厅内,见大人问不出什么,只得走至银蟾面前,拉她衣服道:“阿蟾,你怎样?”

  “哇——”

  这番婆不问也罢,一问竟大哭出声……

  贞观三舅只得转向呆立一旁的银定问道:“到底怎样了?银山不是去找你们回来?他自己人呢?”

  银定嚅嚅道是:“……大哥哥叫我们先回来,他和二哥哥、三哥哥还要再找——”

  众人眼睛一转,才发觉银祥不见了。

  “银祥人呢?”

  这一问,男的又变得像木鸡,女孩子却又狠哭起;贞观四妗顾不得手上端的汤,一手抓了银蟾问道:“怎样的情形,你与四婶说清楚!”

  番婆揩一下泪水,眼睛一闪,泪珠又滴下颊来:“……大家在‘掩咯鸡’,阿祥不知躲到那里去……”

  “有无四处找过?”

  “都找了——找不到,我们不敢回来,可是大哥哥——”

  不等伊说完,众人都准备出发去找,却见棺材店的木造师傅大步跨进来,慌慌恐恐,找着贞观外公道:“同文伯,这是怎么说起——你家那个小孙子,唉,怎会趁我们歇困不注意,自己爬入造好的棺木内去躲……”

  四五个声音齐问道:“囝仔现在呢?”

  “刚才是有人来店里看货,我们才发觉的……因为闷太久,已经没气息——我们头家连鞋都不顾穿,赤脚抱着去回春诊所了……头家娘叫我过来报一声……你们赶紧去看看——”

  前后不到两分钟,屋里的大人全走得一空;贞观正跟着要出门,却见她大妗停了下来,原来银山、银川还有银城不知几时趁乱回来了:“你过来!”

  伊叫的是银川,贞观从不曾看过她大妗这样疾声厉色——银川一步步走向她面前,忽地一矮,跪了下去:“妈——”

  “我问你,你几岁了?”

  银川没出声;大妗又道:“你做兄长的,小弟、小妹带出去,带几个出去,就得带几个回来,你知嘛?”

  “……”

  “少一个银祥,你有什么面目见阿公、阿嬷、四叔、四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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