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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秋海棠听他这么一说,不由连带想到了几个月前,自己才进红舞台时,张银财那一副盛气相向的情形,禁不住就在枕上好笑起来。

  “可是,老吴,你这是内伤,武行饭千万不能再吃,过一天快托人向小老板提一提吧!”当他低下了头,快将跨出门去的时候,又特别找上了几句。

  这几句话在张银财原是好意,但秋海棠听了,却老大不快;他知道张银财今儿这么一来,自己向梅宝编的一篇谎话便全部拆穿了。

  他这一料当然没有料错,但梅宝的聪明却不仅能够从这几句话里,断定秋海棠向日所说唱扫边老生的话是假的,实际上是在哪里充武行,而且她还明白她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诓她的理由,主要的一条,当然就是为了生活。所以她在张银财走后,并没有就向秋海棠揭破,只当不曾听见一样。

  可是从这一天起,梅宝心里的苦闷,便越发加深了,一方面她要尽心竭力地侍候她父亲,希望他早日复原,一方面她还得不露声色地作种种布置,预先设法解决未来的生活,免得她父亲病好以后,再回红舞台去充打英雄。

  钱若默是来过一次了,梅宝还在一路送他出去的时候,切实向他请求过,希望他能想出一条好的计较来,替她父女俩解决一个大问题。

  “照你父亲近来的体格看,要吃戏饭是不成的了!”钱若默先把半截雪茄烟很熟练地移到了左边的嘴角上去,然后回头来很沉着地向梅宝说,“你这样年轻,又有相当学识,在平时,要找一个位置本来很容易;但现在,你是知道的,咱们的军队已经撤退了,租界里的情形也非常混乱,报馆都有结束的消息,我又怎么能把你胡乱介绍出去呢?”

  “这样的局势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变好呢?”梅宝仰望着这位大编辑的脸,愁眉不展地问。

  钱若默足足踌躇了四五分钟才回答。

  “这是很难说的。”他吐出了一口浓烟,侧着头,往阴霾笼罩的天空看了一看,“在太平以前,大家只能忍痛吃一些苦了!”

  上海这几天的情形,梅宝原也有些明白,但究竟严重到怎样地步,却直到此刻见了钱若默的颜色才知道。

  不幸得很,这种情形竟一天比一天严重了,及至秋海棠病愈起床,上海已成了另外一个世界。钱若默是走了,临动身前,给他们送来了五十块钱,和一张短短的字条,说明自己因职务关系,离沪入川,希望梅宝父女俩也能慢慢地设法上西南去。

  张银财也来过几次,还告诉秋海棠说,他已转入新开的荣舞台充武管事,只要秋海棠的嗓子够得上,他可以替他帮忙弄一个里子老生干干。

  但这一次,梅宝却不愿再放他父亲出去耍老骨头了。

  “爸爸,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女儿的话,这一行生意请你千万不要再干了!”她用极坚决的态度表示反对。“不吃这一行饭,咱们难道专喝西北风吗?”秋海棠拢着双手,显得一无办法地问。

  “那也不至于,”梅宝放下了手里正在缀补着的一件青布大褂,透出很正经的神气说,“我总算也是念过七八年书的人,多少还有几分混饭的本领,随便怎样,也不致于眼睁睁地瞧着咱们爷儿俩饿死。”

  秋海棠低着头,坐在炕沿上,听了他女儿这几句干脆利落的话,真觉得万分的难受。至多不过十五六年前,罗湘绮也常用这种口吻,和他商量家事,而现在是一些音讯也没有了!

  “上两三个月,为了咱们爷儿俩的生活,已把你老人家累到这种地步了,我再不懂事也不能尽让你一个人出去辛苦了!”梅宝紧皱着双眉,十分沉痛地说。

  “可是上海这地方太可怕了!让你这么一个女孩子出去厮混,我心里委实放不下。”秋海棠慢慢地把头抬起来,看着梅宝,愁眉苦脸地说。

  电灯光照在他脸上,只见一张薄薄的枯黄的皮。

  “我也知道你的心事的,”梅宝点点头,显得很能了解她父亲的苦衷的神气,“本来,咱们在这儿是人地生疏,当小学教员原是最好的事,但没有人给我介绍;而且上次听钱先生说,上海的学堂已经差不多全关门了,这条路根本已走不通!别的事呢,不用说,爸爸,你放心不下,就是我自己也觉得非常危险。这几天,我简直日夜在打算,主意倒已有了一个,只不知道爸爸你的意思怎么样?”

  “有什么好的主意呢?”秋海棠显得很困惑地问。

  钱若默是走了,刘玉华的堕落的消息也已一再由张银财等证实了……;除此以外,上海虽大,秋海棠简直想不起再有一个人可以帮助他的。不料自己的女儿梅宝居然会想出什么主意来,这如何能使他不感觉困惑呢?

  梅宝因为听他在说话的时候,又连续的咳嗽了几次,便不忙着回答他的问话,先自站起身来,把煮就的红枣汤斟了一碗出来,端给她父亲喝。

  “爸爸,我不是还能唱戏吗?”

  “不行!”她才说了两句,秋海棠便已截断了她,“我现在还不能让你去出台,这件事不用提!”

  “那么,爸爸,咱们还是卖唱去吧!”梅宝透着一丝微笑,挨在她父亲身旁,轻轻地说。

  “卖唱,什么叫卖唱?去卖给谁啊?”秋海棠张大着两个失神的眸子,极度怀疑地问。

  “这是我几天前才想起来的,只有这一行生意,爸爸,咱们爷儿俩可以一起出去,而且又不必挂什么牌子,咱们不告诉人家,谁也不会知道咱们的来历;再说这也是一行最自由的生意,今天高兴,多唱几次,要是身子觉得累了,便少唱几次,甚至不出去唱也行。”梅宝却不先说明卖唱是怎么一会事,尽把自己所发现的优点逐一讲给她父亲听。

  “那么,毕竟是怎样的卖法呢?”秋海棠听了这三种优点,心里虽也有了几分活动,但在正式表示同意以前,仍觉必须先把“卖”的方式问个明白才好。

  “要给你说明这一点,我先得把楼下十七号里那个山东人家的事告诉你。”她一面说,一面就把秋海棠手里的那个空碗接过去,放回靠门的一张小桌子上,自己仍在原坐的椅子上坐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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