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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不久,台上打起闹场鼓了,后台顿时忙乱起来。

  秋海棠便不住堆着笑,跟武行中的几个同事敷衍着;在他总以为是很讲得过去了,可是偷眼瞧那几个人的脸,却个个都透着很冷淡的神气,仿佛对自己极不高兴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啊?”他一路穿衣抹彩,一路这样估摸着。

  他想同事的感情是最要紧的,慢慢地必须设法联络。幸而听武管事的说,这里因为唱的是本戏,打武每天只有一场,不比唱老戏的馆子里,武行往往要出台三四次,比较起来想必总要省力许多。

  那知事实偏偏和他的理想相反。

  大开打在北方的戏院子里,只有很少的几出武戏才用得到,平常的戏都不十分认真;但在上海,这一幕却是大部分观众的趣味的集中点,无论那一本连环本戏,总得来上一场大开打。所谓“开打杀搏”等等的形容词,也往往在广告里登得非常的大。所以尽管每天只打一场,而在演出的时候,却总是特别认真;主角配角;至少要打到三四十分钟以上才能歇手,不然有许多客人是准会请求退票的。

  对于这种情形,秋海棠怎么会知道呢?虽然他在上海曾经搭过几次班子,但无论他怎样爱管闲事,当初也决不会留心到本戏里的武场上去。

  约摸十点钟光景,终于轮到大开打了。

  “吴三哥,今儿情形有些不对,你得分外留些儿神!”将上场前,那武管事的也看破了张银财的心事,便急急走过来,悄悄地向秋海棠叮咛了几句。

  秋海棠这一晚去的是四本《西游记》里黑风怪手下的一个小妖,上场已有四次了,因为只是跟着老妖上场下场,所以还不曾看出那几个同行准备怎样作弄他;待到武管事的跟他一说,他心里才有些焦急了。

  一阵大锣大鼓之后,秋海棠们所扮的四个小妖和孙行者手下的四个“小天神”便一齐在上场门的口上等侯着。

  他排在第五个位置上,腰里插着一柄单刀,眼睁睁地瞧着前面的二妖二神,心跳得比二十多年前,在科班里第一次出台的时候还厉害。

  “好啊!——再来一个……好啊……!”掌声和叫好声出乎意外地钻进了他的耳朵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个“筋斗虫”出场,在上海也有人叫好,而且叫得竟有满堂好一样的响。

  因为心里觉得奇怪,当第三个人出去的时候,他便特别留心地瞧着,这一位恰好又是一个年轻好胜的家伙,他瞧前面两个人已得了彩,自然不肯让人,再加今晚他们又受了武行头张银财的嘱咐,存心要使秋海棠难堪,翻的时候便越发卖力,一路空心筋斗,直翻到台口相近才止,少说也有十六七个,跟着台下便起了一阵怪叫;这家伙心里一高兴,竟又沿着台口,从右至左的翻了一串“寒鸭赴水”。接着,第四个出场,当然也翻得同样火爆,使秋海棠看在眼里,好生懊悔自己太孟浪,不该不自量力地混进红舞台来吃这一碗武行饭了。

  可是来是已经来了,而且人已到了上场门口,他总不能临时退下去啊!

  还亏他以前常跟赵玉昆在一起,虎跳翻得很好,当时便一发狠,咬着牙齿,一路翻出去,最初五六个,果然翻得很快很圆,差不多跟风车一样,台下也有不少人叫好。

  无奈这一张台的面积太大了,而他自己的年龄和体格,也真不宜再使这样的猛劲,好容易翻到台口边,一个头晕,便在地毯上摔了一跤。不用说,台下自然是一阵倒好,还夹着许多极难听的喧笑声,要不是他脸上抹着彩,真可以使他没有勇气再从地上爬起来。

  因为作弄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他的“真才实学”也已清清楚楚地试出来了,台上的几个武行和张银财自己,见了他便个个向他歪嘴吐舌地做鬼脸,在用家伙对打的时候,他的背上和腿上,至少给他们用力戳了几十下。

  汗像夏天的雨一样地倾泻下来,秋海棠卸装的时候,差不多浑身全湿透了。

  “老王,你瞧新来的那个家伙多可怜,给你们今儿这么一掇弄;你瞧,哭得到此刻脸上的眼泪还不曾干咧!”一个唱小花脸的坐在大衣箱上,悄悄地向站在他旁边的一个武行说。

  那武行却只是干笑了一笑。

  秋海棠听在耳朵里,倒觉得很奇怪,他记得自己并没有哭过,脸上淌的应该全是汗水,怎么人家会当是眼泪呢?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便暗暗举起手来,在眼凹里摸了一下,不料睫毛上果然也是湿的,真教他自己也分不清楚是汗还是泪了!

  但当他回到了所住的那家小客栈以后,他却绝对没有再淌过一滴泪水,反装着欢天喜地的模样,把梅宝替他预备下的一碗汤面做三四口吃了下去。

  “我的人缘倒还不错,同行对我都是挺和气的,很愿意照应。”他把身子歪在榻上,瞧着正在收拾筷碗的梅宝说,“只是在上海唱戏的人,出了台都爱冒上,我荒了这么十多年工夫,第一天上去,不免觉得格外累一些。”

  “希望过几天就会好起来。”梅宝随口这样说。

  “只怕不容易吧!”未来的隐忧,深深地埋藏在秋海棠的心头上,他嘴里尽管不肯这样说,脑子里却不由不立刻如此想。

  这一想当然很对!第二天晚上和第三天晚上的情形,一些也没有好转,同行的侮弄和打武的太剧烈,差一些就使秋海棠病倒下去。

  幸而那武管事的在第三天上便看破了张银财的心意,知道他已错认秋海棠是自己介绍的人,所以存心这样捣乱。然而他自己总究是武管事,张银财不过是一个武行头,彼此向来又有一些怨仇,他当然不能为了秋海棠而直接向他去说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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