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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这几个军人听梅宝说话不俗,知道她是受过教育的,便抢着和她谈论起来!秋海棠本就疼爱他这个女儿,当然不加阻拦,而且同时他自己也很想知道一些实在的情形,便爽快凑在他们中间天南地北地议论着。

  据卢排长的解说,中国军队作战并不比人家软弱,只是一来准备没有充足,二来人家有大炮和飞机,所以抵抗就比较吃力一些。

  “德州也未必守得住,看来要等渡过黄河再说了!”他毫不隐讳地说。

  “那么山东的军队呢?”秋海棠不觉脱口而出地问。

  “也是吃了没有准备的亏,到此刻还不曾来得及赶到咧!”卢排长很沉痛地说,最后还把双手一摊,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经此一问一答,大家不觉便同时沉默了下来。

  直到快要歇息之前,秋海棠才想到有一件切身问题,似乎应该凑这个机会,请问请问卢排长。

  “你瞧这儿可能再待下去吗?排长。”他用很低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

  “这是很难说的,假使双方就在附近作战,那么也许你们田里的东西也要种不成了!”这是卢排长和另外两个士兵的共同的见解。

  “那怎么办呢?”梅宝也不由皱起眉毛来了。

  “只能凑早上南边去啊!”又一个年轻的兵士说,“你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又是姑娘,留着总不大妥当。”

  不待他说完,梅宝已望着她父亲连连点头了。

  “不错,咱们都应该走啊!”她的意思仿佛这样说。

  可是说话很容易,真要走却就困难了。虽然接连好几天他们都听到许多很可怕的消息,而且还眼见许多退下来的军队和难民,成群结队地在街上走过,甚至村里也有好几家已实行迁居了,但秋海棠的心里,却还想勉强苟延下去。梅宝催问了他几次,他总是说:

  “孩子,别性急,真到不能再待的时候,我还怕不想走吗?实在因为咱们是庄稼人,离开了田地就不能生活,所以还想多挨一天好一天。”

  但不久,就有无数惨痛的经验,从各处逃来的人的嘴里传布出来了,使听的人都像见了魔鬼一样的害怕,特别是家里还有年轻妇女的更寒心。

  孟老掌柜的望着他那长得像肥猪似的儿媳连连的叹气。

  “要免得丢脸,当然只能走啊!”他足足踌躇了一个上午。“不过我老头子是不走的,咱们父子相传的老店,怎能白白的撇下呢?林生,还是你带着你老婆先走吧,什么地方去都行,只要不让年轻的媳妇儿吃眼前亏,我老头子便算对得起祖宗了!”

  因为他们这么一发动,忠心耿耿的小狗子知道了,便来不及地回家报告,并且像一个说教的牧师一样地婉婉转转地向秋海棠说:

  “凑现在村里那些大户还没有走空之前,三爷,你不妨把家里能够换钱的东西一起卖掉了,合成一个数目,快带着姑娘逃走吧!这几间屋子和几亩田,就算交给我小狗子了,不管兵来也好,贼来也好,我总给你死守在这里;只要我小狗子不死,你老人家三年五载回来,保你一根草也不少!因为你……”

  小狗子的话才说到一半,秋海棠已连连地顿着右足,无可奈何地长叹起来。

  “我哪里是为了这几间破屋子发愁,实在是不知道应该逃到什么地方去才好。因为我的钱已经剩得很少了,再想上别处去买地种田万万办不到,所以直到今天还打不定走的主意。”

  “爸爸,这倒不妨。”梅宝呆在旁边听他们说了半晌,忍不住便插嘴上来说,“我现在已不是小孩子了,书也多少念了几年,不论上什么地方去,好歹总可以做一些事,帮你老人家一起过活。大概天要饿死咱们是不成的了!”

  “三爷,真的,不但梅宝姑娘念了这么几年的书,出去多少总可以赚几个钱,就是你老人家自己,不是还会唱戏吗?就算年纪大了,自己唱不成,给人家教戏或是拉拉胡琴,不也就能吃饭了吗?”小狗子万分热心地说。

  秋海棠却还是摇头。

  “你们哪里知道!如今到处都在打仗,谁还有心思听戏?”

  “不,爸爸,例外的也有!”梅宝昂起着头,想了一想。“去年我还听一位先生说,上海地方真是天堂,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要比天津的租界大几十倍,到处是大菜馆,戏院子;外面尽管打仗,住在里头的人,一点不必担心,只要你有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到!咱们如果只想活下去,不问其他的话,上海倒是一条出路。”

  梅宝一提起上海,秋海棠自己也想起来了。记得十多年前,有一次他到上海去唱戏,恰巧逢到谁跟谁打仗,南京、苏州、嘉兴、杭州的人全逃到了上海的租界里来;戏馆不但没有停锣,而且生意更比平常好了几倍,他亲眼瞧见有两个穿西装的客人,因为弄不到位子,双双向一个案目跪下去,哀声恳求的。

  “上海,……不错,上海真是一个好地方!”他用很低的声音说,“路远一些,倒也不妨,我……我去过两次,路还认得;只是对于……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实在太危险了!……”

  然而话虽如此,他心里也未尝分不出缓急轻重,上海尽管是陷人坑,比起留在家乡总还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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