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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告诉你,最没有办法的倒是这个小丫头自己!”尚老二衔着那支卷烟,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一面怨气冲天地说,“她简直死也不愿意再跟我学戏了。就是咱们能够把那老的吓倒,她自己已变了心,还是没有用的……”

  “那么就把她打死了再说!”在刘秃子的心坎里,打死人真比打死一只苍蝇还容易,仿佛法律就是他自己制定的。“谁跟她抵命?这不是笑话吗!”尚老二很阴沉地说,“我临走的时候,她老子又打发我的外甥媳妇来说,他们愿意先送我一百块钱,将来要是梅宝跟她老子学会了戏,不论在什么地方出台,不论挣多少包银,最初的三年里,每个月一定再送我一百块钱……”

  他的话才说完,刘秃子方才所生的一肚子闲气,便打鼻孔里一起溜走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占了这样的上风,你还有什么不高兴呢?”他立刻转怒为喜地说,充分显出了他那粗暴爽直的个性。“早知道这样,我也不用白白的给你生气了。”

  然而他哪里知道像尚老二这样一个阴险狠毒的鸦片烟鬼的用心呢?

  “我说你毛包,真是一些不错的。”尚老二吐出了一口浓烟,似笑非笑地瞅定着刘秃子说,“这样一件大事,咱们就能让它轻轻地过去吗?老实说,第一我就不服气!怎见得她老子教的戏准会比我尚老二好?就算他真有几分小玩意的话,他的女儿已经跟我磕过了头,他也不能抢走我的徒弟……,再说他们既然不愿跟我学戏,为什么不爽爽快快地说,一定要挨过这么许多时候,说了许多谎,待我自己找上了门去,才肯说实话。这种地方,的确太欺人,我要是肯放过他们就决不姓尚!”

  尽管尚老二说话的声音还是非常的低,但其中所含的那一股阴毒之气,却委实要比刘秃子的乱跳乱嚷可怕得多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样呢?”现在刘秃子的腿是放下来了,神气很平静地,就在板墙上靠着。

  尚老二并不就回答,在屋子里继续转了三四个圈子。

  “现在我也并不打算怎么样。”他那一张黑灰色的脸庞上,突然透出了一丝笑意来;可是这种笑,无论谁一看,都会觉得有一勺冰水已浇到了自己的脊梁上来。“反正这种事情性急也没有用,且过几天等我那个外甥进城来报告了消息再说,随便怎样,我不相信她会逃出我的手掌去!”

  所谓“她”,当然就是梅宝了。

  那么梅宝毕竟有没有逃出尚老二的魔掌呢?这就要把半个月以后所发生的事实来证明了。

  这天是阴历元宵节的前一日,衡水县立初中才开了三四天的学,根本还没有正式上课,梅宝却已由张小狗子伴送着进城来了。

  离开樟树屯的那天早上,秋海棠特地锁上了门,送她女儿到屯西的市梢口。

  “凭你这一份天资,要吃唱戏饭,指望倒真是有的。”将分手时,他一面把自己提的那口小皮箱授给梅宝,一面用着极郑重的语气向她说,“不过你要知道,我已经是在这里头栽过大跟斗的人了,除非万不得已的话,我真不愿意让你也踏进这一个顶危险的圈子去。……”

  梅宝低下了头,用手拈弄着左边的一条短辫,悄没声息地倾听着。

  “现在我什么也不指望,只望你一心好好地念书。这半年结束,有了一个初中毕业的资格,无论上那一个小学堂里去混口饭吃,即使苦一些,咱们心里也要安定得多!”秋海棠把两条手一齐搁在梅宝的肩头上,继续一字一顿地说,“孩子,听我的话,在学堂里必须用功念书,千万别把我所教给你的几出戏放在心里,那个赵老伯说的话是向来有些疯疯颠颠的,你千万可别当真,反正你将来做了先生,闲的时候一定要比现在多,到那时候我再慢慢的教你也还来得及咧……”

  张小狗子挑着一担行李,像跑龙套似的站在旁边呆着,再也猜不透什么时候秋海棠才能把心里要说的话说完,便爽快把行李放了下来,自己就往地下一蹲,天坍不问地向四周睃看着,独自一个人,静静地欣赏着前几天一场大雪所装点成的野景。

  “爸爸,你放心吧,我统统依你。”梅宝整了整今天才穿上身的一件藏青色的棉布旗袍,红着眼圈说。

  “万一那个姓尚的再到学堂里来找你,那也不用害怕,你尽管告诉他这件事由我跟孟老掌柜两个人解决,他有什么话,请到樟树屯来说。……”秋海棠正想先抽身回去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假使他老是跟你缠扰不清,那你爽快就把这件事告诉方校长,她虽然是个女人,可是我瞧她很有血性,一定可以出来对付他的。”

  “爸爸,天冷得很,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梅宝提起了那口皮箱,竭力催促秋海棠回去。

  “咱们再不赶路,迟一些北河镇那里就没有车好雇了!”小狗子也从地上站起来催促着。

  秋海棠便微笑着向他们点了点头。

  “好,你们这就走吧!小狗子要是想在城里玩几天的话,迟一些回来也不要紧,反正家里也没有什么事。”

  梅宝是知道她父亲的性格的,自己不走,要他先走,就从来没有一次答应过,便只得勉强装出笑容来,随在小狗子的背后,沿着一条泥和煤屑堆筑成的小路,一步一步地往西走去。

  她照例又回头去望了几次,只见她父亲穿着一身灰色布的棉袄裤,直挺挺地站在寒风里,向自己这一边看着。上几回梅宝进城,秋海棠也往往站在自家的门口或路的中央,痴痴地望着他女儿的背影,但平均总在梅宝第四次或第五次旋过头去时不见了;而这一次,他却不但一直送到市梢口,而且老是呆望着不就走回去。当梅宝走出了四五十丈路,将要转弯的时候,还可以远远地望见这一条模糊的人影。

  “奇怪,我进城去念书已有三年了,这一次爸爸为什么格外显得耽心起来?”她忍不住轻轻地向小狗子说。

  小狗子倒也来得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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