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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天津北京这种大地方当然是不能去的,而且这样的繁华所在我根本也不欢喜,除了远一点到南方去之外,近的乡村也行,你难道没有家乡吗?”

  “怎么没有!前年我妈死了,还是我自己送她的灵柩到家乡去的,那就是沧州的东乡,张开眼睛往四野里瞧,差不多全是绿的东西。”提到家乡,秋海棠的精神顿时就振作了不少。“光是田里种出来的蔬菜,现采现做,就要比大鱼大肉好吃得多咧!”

  湘绮立刻从床上站了起来,显然也很兴奋的样子。

  “沧州虽然太近一些,但既然是乡下,想必还不致就会给他们找到的。只是袁绍文前年有没有和你同到那边去呢?”

  “没有,因为我那边根本没有家了。”

  “那么还有什么人呢?”

  “有一房叔父和几个堂姊妹几个堂兄弟,都是庄稼人,挺老实的。”秋海棠不断地抚摩着自己的双手,觉得这一双手果然保持得很嫩了,细腻也并不输如一般的妇女,但讲起实用来,怎比得上他叔父他堂兄弟他堂姊妹那些人的粗糙得比毛竹还不如的手呢?“跟他们一块儿过日子,兴趣当然要比现在好得多,不过他们乡下人胆子未免小些,如果知道了我们的事,一定是不敢收留我们的。”

  湘绮更向前走了几步,衣角已碰到了靠秋海棠右首所按着的一张方桌子。

  “我的意思原不是这样想,”她弯着四个指头,轻轻地在那桌子上叩了三五下。“一个人想打主意教别人收留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主意了!天下的事谁能依靠谁呢?所以我们这件事不做便罢,要做就得靠自己……”

  秋海棠的嘴唇才微微一动,想插口进来,湘绮却已继续很有劲地说下去了。

  “你可以先把节下的钱寄一些回去,托你的叔父在附近代买几亩田地,再盖上几间小平房,只说是每年夏天,准备要到乡下去歇息一两个月,这样他们也就不会再多所猜疑了。一面你还好凑着这个机会,多给你叔父一些钱,使他心里高兴,将来同处一村,多个照应总是好的。”

  “这个方法很好,过几天就让我自己下乡去走一次。”秋海棠不住地点着脑袋说。

  湘绮不就说什么,先把身子一转,换了一个方向,改为背对着窗,脸对着那两扇畅开着的小门。这几天,门外已挂上布帘了,那是灰绿色的土布做的,两层布的中间,还夹着一些薄棉,上下各钉两条寸许阔的横木,压住了帘脚,不使它给风吹起来;式样不但已经陈旧,便是布的颜色,也显得很暗淡了。

  “你自己去实在不大好,”湘绮沉吟着说,“常常离开北京,你手下那些人要觉得奇怪了,可是突然把许多钱寄到乡下去也不大妥当,最好还是你先寄二三十块钱回去,请你叔父当盘缠,让他自己上你那儿来商量……”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阵登登的脚步响,那个哑丫头已拉开门帘走了进来。

  “啊……啊……啊……”她堆着一脸很天真的笑,一进房便指手划脚的向湘绮做起手势来了,喉管里还勉强发出一种咿咿呀呀的声音。

  湘绮和她常在一起过日子,自己差不多也就成了哑巴,做手势,看手势,在她已比说话还容易了。

  “她说煤铺子里把两箩煤送来了,叫我们到外面去看一看,把钱付给他们。”她笑着给茫无头绪的秋海棠解释。

  秋海棠也不由笑了,无论他怎样聪明,也想不到那个哑丫头所做的几个手势之中,竟会包含着这许多意义。

  “这样说,她的做工简直要比我们唱戏的还细腻咧!”他一面跟她们走出房去,一面这样打趣着说。

  湘绮却没有听见,她正和那小丫头并着肩在前面走,一路互打手势,一路穿过院子去;秋海棠便随手在堂屋里的餐桌上捡起了一份当天的天津商报来,捧在手里,胡乱翻看着。

  “湘绮的计划是对的,”可是他的脑神经显然并没有集中在报纸上。“不等回去,决定就写一封信给叔父。”他的念头开始很急剧地转动起来。“寄三十块钱下去,他老人家一定很高兴了。……唱戏的饭本来就不是久远之计,自己能够在乡下置一些家产,正是古人所谓未雨绸缪,再好没有的事;何况还有这么一个美秀温文的好伴侣呢……”

  报上的新闻,他虽没有注意去看,但两条手却仍不自觉地在动作着,一会儿就把两张报纸翻到了最后一版。

  “……所怕的还是一旦事情闹破,给老袁派人上沧州四乡去一搜……”他的第二个念头才想得不到一半,便给那哑丫头回进来打断了。

  她的脸上还是堆着怪有趣的憨笑,先把他的衣角拉了一下,然后又用右手向外面一指,接看又是双手一阵乱摇。秋海棠还道是湘绮叫他,便放下报纸,打算就此走出去,不料那小丫头的手摇得更厉害了,甚至连头也跟着摇起来。

  “我可不懂啊!你这是什么意思呢?”秋海棠忍着笑向她问。

  她却还是先把手望外面指了一指,然后又连连地摇手,不过这一次又增加了一个手势,那是把右手的一条鸡指竖起来,在他面前晃了几下。秋海棠看了,虽然知道这是代表一的意思,然而一个什么呢?一箩煤吗,还是一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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