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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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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许宁瞅着脚下,沉思地带着浓挚的情感说,虽然你只看过我两次,就不能再去看我了,以后我们住在不同的监狱也没法再联系。但是,从那以后,我多么高兴我有了一个好妹妹。你知道吗,从那两次以后,我对你的印象完全变了。我常常怀念着你,为你担心……所以一出监狱我就各处找你,毕竟,我们还是又见到了!……”他兴奋地说着。漂亮的面孔虽然瘦了一些,但依然充满着青春的活力。 道静静静地听完了他的话,低声回答道:“你放心。如果我不离开北平,我一定要尽一切力量帮助你的母亲。一想起她不幸的一生,我也很难过。” 许宁抬起头来,感激的目光和道静真挚的沉稳的目光碰在一起时,他忽然问她道:“小林,你结过婚了吗?” “没有。”道静坦率地回答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还是去吧!” 落日照在长满荒草的嶙峋的山石上,道静站起身来,极目向四面望了望,只见园中更加空旷了,游人也更加稀少了。 于是她回过头来对许宁淡淡一笑:“咱们该走了,走着谈好不?” 沿着石子马路向园外走着的时候,道静边走边对许宁说:“许宁,你愿意我到陕北去,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去呢。想,做梦都想!可是,我要克制这种欲望。你完全明白,华北形势越来越紧张,第二个东北的命运已经压在华北人民的头上。而北平又首当其冲。所以,我不能离开这里。”她抱歉似的看看许宁,两个人都陷入沉思中,谁也不再开口。 道静回到寓所,天已大黑了。她开开锁摸进门里之后,点着了一盏小煤油灯,屋里的墙壁上立时显出了她消瘦而疲惫的影子。她想倒在床上休息一会儿,但是十一月了,屋里没有火炉是寒冷的,加上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毛衣,又没有吃饭,就更加感到了冷不可耐。因此,她只好又站起身来跑到房东屋里说了几句话,在人家屋里暖了一会儿,又找回一壶开水喝了两杯,这才觉得暖和一些了。 但是今晚当她坐在冷清的书桌前准备阅读——像过去一样阅读的时候,却怎么也读不下去了。她沉闷地坐在桌子前,肚子咕噜噜地叫着,她已经又是一天没有吃饭了。她本来想,要是见到刘大姐或江华,向他们要一点儿钱,但是没有见到。 虽然碰到了许宁,却又不好向他张口说。她摸摸口袋,真连一分钱也没有了。明天,明天只好再去当当。但是当什么呢? 一件棉袍、两件单长衫全送进当铺去了,所有的衣服只剩下穿在身上的一件毛衣一件夹袍。她四面望望空洞的屋子,茫然地笑笑:“真是家徒四壁呀!”她按着肚子趴在桌上忍受着饥饿的煎熬,忽然许宁那微笑着的热烈的眼睛又在她面前闪动起来。“你和我们一块儿走吧,有什么困难,我可以设法帮助你……”她摇摇头,笑笑,站起身打开一个放在床头的破柳条包。 箱子里空空的,除了几本旧杂志几双破袜子什么也没有。 再也没有可以当卖的东西。可是在箱子的一个角落里,她却翻到了用一块绛红色乔其纱包得端端正正的小包包。一见这个包,她的心悸动了,忍不住用手慢慢打开来。这时,林红同志临终时赠给她的毛背心赫然展现在眼前。 在狱中因为怕叫看守抢走或失掉,她把这件珍贵的礼物时刻不离地穿在身上,整整穿了一年。出狱后因为怕穿坏,她才脱下来不再穿它,而用一条极华美的纱巾包起它藏在箱底。 无论身上多冷,多穷,她视若珍宝,绝不肯再动它一动。 此刻,在寒冷的深夜,她禁不住把这件毛背心紧紧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贴在身上的、鲜血凝成的礼物…… 囚徒,时代的囚徒! 不是囚徒是俘虏,…… 她低低地唱起了林红教给她的歌子。 冷风敲着窗纸,黯淡的灯光照着空虚的四壁。惨痛的悲愤与深沉的相知的幸福,这时,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从林红又想到了卢嘉川。于是几行小诗,就在这饥寒交迫、不能成眠的夜里,跳到了纸上。 勇士呵,你没有死。 你那嘹亮动人的声音, 响遍在被蹂躏的国土上。 雨花台前的枪声,不是把你—— 是他们自掘坟墓在下葬! 夏夜,明媚芬芳的夜晚呵, 你的窗外盛开着无名的野花, 明月照着你安睡的脸, 夜莺就在你的窗前低声歌唱。 它唱,唱—— 倒下的勇士你知道吗? 你心爱的姑娘拿起了你放下的枪。 你给她胸中点燃起复仇的烈火, 她擦干眼泪又挺起胸膛。 为了相爱的人不再惨别, 为了孩子们欢倚爹娘, 也为了偿还你们青春的宿愿。 勇士呵,她拿起了你放下的枪! 第二部 第三十二章 道静早起之后,正像每天的习惯一样,读两小时的理论——此时她正读着《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忽然听到门外有个声音在喊:“有一个姓路的在这儿住吗?” 她跳到院子里去。 “江华!”她在心里用力地喊了一声,他们俩的手就握在一块儿了。 江华穿着破旧的呢大衣,黧黑的脸上已经有了风霜和劳累的皱纹。连鬓胡须也特别清楚地显了出来。他搓着手,在屋地上站了一会儿,打量了一下道静,又向寒冷的四壁看看,这才微笑着说:“怎么样?这些日子一定很苦吧?” 道静看着他这些习惯的动作,脸上浮现着一种天真的、无可奈何的苦笑。 “其他都好说,领导的人不来找我——这真苦死了!” 江华笑着瞥了她一眼,说:“怎么样?又急哭了吗?”他这句戏谑的话,使道静感到惊奇——他怎么变得比过去活泼了呢?过去,他给她的印象是多么持重而沉稳呵。 道静把到北大之后所经过的一切情形说给了江华,最后,她微微皱着眉头说:“来这里不过一个多月,可是,老江,这比我一生里所碰到的钉子还要多还要硬。除了小时候、除了受刑时,我也记不清托派打了我多少嘴巴。说起来这个还是比较容易忍受的;而叫我最痛苦、最不好忍受的还有两件事,一件是王晓燕——你知道她原来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现在却成了我最大的敌人。我来北大工作所遭受的一切困难和挫折,有一些就是她造成的。而另一件就是,我到北大来一点作用也起不了,北大的工作毫无进展。我对不起党对我的希望……”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抹去浮在眼角的一滴泪水说,“上级也不来人,真把人急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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