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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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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郑老弟,你在哪个学校读书?”吴范举教授呷了一口白干酒,用手帕揩了揩亮亮的圆头上的汗珠,笑着问。 戴愉今天打扮得很整齐。他穿着一套蓝色哔叽秋装,平日总是有些蓬乱像硬毛刷子的头发,今天向后梳理得整齐而光亮。他鼓着金鱼眼睛看着问话的吴教授,刚刚要回答,王晓燕悄悄地把他的衣角一拉,他会心地使人毫不觉察地瞟了晓燕一眼,回答道:“清华。吴教授。” “清华?……好啊,那是个好学校呵!”吴教授把大拇指冲着晓燕一伸,哈哈笑了。这个人的性格有点儿像王教授,爽朗而直率。但似乎比王教授更富于幽默诙谐的情趣,也更加健谈。他吃了一口辣子鸡连连赞赏着,“鸿宾,嫂夫人烧的菜我是非常欣赏的!非常欣赏的!不管什么材料,就是一块臭豆腐、一根烂萝卜也好,只要经她的手一烧,立刻味道非常——味道非常……”他把头扭向范教授连连点头道,“老范,你是不常来,我每个星期至少要有两次,不,两顿,非在鸿宾这儿吃饭不可,所以我同这位郑老弟早就见过。”直到这时,他才想起刚才是同郑君才在谈学校来,怎么七扯八扯又扯到吃饭上去了。于是他用拳头连声敲了两下桌子,眨动两下眼皮,又继续了刚才的谈话:“请问你,你们的《清华周刊》都是哪些同学在主办哪? 办得好!好!”不等回答,他又把大拇指冲着范教授和王教授一伸,老范,老王,你们看过没有?最近我是每期必读。别看是学生们办的,可是,那里面的内容,那里面的见解,当之全国的大刊物而无愧!我看比《读书生活》有些地方还要高明……‘不平则鸣’,看看现时的情况,难怪学生们大声疾呼——革命、救国。我是年岁到啦,老而无用啦,然而忧心如焚则还不能自己也……”他连连摇着头,小眼睛露出了忧愁的光。又喝了一口酒,才好容易停止了说话。 这时王夫人解下了漂白围裙,穿了一件灰色的呢料旗袍,安详地走进屋里来。吴教授看见了,第一个站起身来招呼,又开了话匣子:“秀嫂,来,来,多谢!多谢!我刚才还在夸你炒的菜好吃。就是一块臭豆腐,只要一经你的手,也立刻美味异常。享受美味,这也是人生一乐……好,好,坐下吧,一起来吃!” 晓燕给母亲搬过一把椅子,王夫人坐下了。她温存地看着丈夫和朋友们微微一笑说:“没有什么好菜,随便吃一点,”她特别看了戴愉一眼,伏在他耳边关切地轻声说:“饿了吧?多吃一点!”戴愉不好意思似的看着这位慈母点头一笑:“谢谢。你受累啦!” “不。”王夫人用手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看着旁边的晓燕笑道,“晓燕可是不会烧菜呢。将来,我来替你们烧菜好吧?看,吴教授总是抬举我。” “秀文,你也来喝一口!”王教授好容易找到吴教授住口的空隙,举起酒杯拿到妻子面前,“今天为了君才、老范、还有咱们的话匣子老吴和彦文,你可大大地卖了力气。好!酬谢你一杯!” 王夫人接过酒杯喝了一点,吴教授立刻也举着酒杯赶了过来,“嫂夫人干一杯!为你们夫妇,为晓燕和君才的幸福……来,晓燕,老伯也敬你一杯!” 晓燕今天真有些像新娘似的羞涩不安。妈妈一定要请君才吃饭,而且还请了父亲的两位朋友作陪。照母亲的意思,虽然不勉强要他们举行订婚那一套仪式,但是总也要名正言顺地通知亲戚和最好的朋友一下。因此一个星期以前母亲就开始准备起来。她替晓燕缝了一件漂亮淡雅的墨绿色绸夹袍,也替君才打了一件毛衣,缝了件外衣。今天晓燕就穿上了这件新夹袍,像新娘一般端庄而羞怯地坐在桌旁。往常父亲的朋友们来了,她喜欢和他们一起谈些问题,交换一些意见—— 她是有意识地在给这些高级知识分子做工作。但是今天,母亲虽然没有明说在给她和郑君才行订婚礼,可是,从大家的口吻中,从姑姑的眼色中,尤其从妹妹们的伶俐的小嘴中她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姐夫!姐夫!”淘气的三妹凌燕跟在晓燕的身后用小手指点着戴愉喊道:“大姐!大姐!姐夫!姐夫!……” 晓燕红着脸,躲着姑姑干枯的眼睛里面那种羡慕的眼色;也躲着戴愉不时回头瞅她的温存的眼睛。她含羞地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给一直沉默不大开口的范维周教授夹过一些菜,说:“范伯伯,吃呀!今天您怎么这么沉闷?” “对呀,老范,今天怎么啦?”王教授也接上一句。 范教授约莫六十多岁,留着花白的小胡子,穿着一件污旧的沾了许多油迹的古铜色的绸夹袍。他的动作是迟缓的,没有生气的,半天,才慢慢地抬起眼皮问道:“鸿宾,老吴,你们国立大学欠薪欠到几月份了?” “唉呀,不提这个还罢了,一提这个——”吴范举教授不等王教授开口,又晃着圆亮的大脑袋滔滔地开了话匣子。“自古以来,做官越做越富,教书越教越穷。到了中华民国,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索薪运动——一年,两年,三年,晓燕你数着点!从民国六年我开始教书起,一直索到如今,整整一十八年,我参加索薪足足有了四十八次!不,不,有五十多次了……说的倒还好听:大学教授国家栋梁,连车马费每月薪金二三百大洋,可是,给到你手里的是什么呢?闹半天原来是一张空头支票!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甚至半年一文不发……这,正如老百姓所说,人是官的,肚子不是官的,它一日三餐绝不留情。于是只好当当、借帐、求亲告友,日坐愁城。吃了这顿,有时要愁那一顿。可是说起来怪好笑,既然是教授嘛,还要维持教授的门面。包车夫不好意思辞退,老妈子也不好意思辞退,出门还要挺着腰板挟着一个大皮包——真是打肿了脸充胖子。其实呢,皮包里除了几张旧讲义,一文不名;身上除了穿的一身破西服,一件不剩……哈,哈,我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混了一生——混了一生!老范,莫非又穷得紧了?穷愁何时已也?老兄,我劝你还是想开一点吧!”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累得满头大汗。他擦擦汗还想说下去,王鸿宾赶快接着说道:“好!老吴算把咱们教授的生活形容得淋漓尽致了!”他笑着,转了话题,“这些现象,过去我总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总希望来个好人政府,那一切就都好了。如今,如今,”他放下筷子点起一支纸烟,仰在椅背上对晓燕和戴愉点头一笑,“说到这里,还该让他们这些青年人喽。君才和晓燕他们对许多问题比我们这些老头子分析得还清楚,看的还远大。君才,你说说,你看形势将要怎样发展下去?华北一天天紧张,日本人的飞机日夜在北平上空飞来飞去,人心呢,惶惶不安……” 轰隆隆一阵沉重刺耳的马达声,忽然在晴朗的天空轰响起来。王教授的话嘎地被打断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吴教授像个活泼的大孩子,他首先从餐桌旁跑到院里去。接着晓燕、戴愉、王教授也相跟着到院里来了。 一架飞机低低地沿着树梢房檐缓缓地飞着,仿佛这城市空无一人似的,飞机在慢慢移动着。机翼上,鲜红的太阳徽傲慢地俯瞰着这被涂炭的土地。吴教授伸长脖子仰头瞅着;王教授看了一眼就扭过了头;晓燕看着戴愉痛苦地小声说道:“不要看它!进去吧。” 人们都带着不可抑制的苦闷走进屋来了。 范教授和王彦文没有出去,他们在谈着什么。王夫人和陈嫂在收拾残乱的餐桌。 一进屋门,吴教授又大发感慨了——没有吴教授时,王鸿宾教授是一个活跃人物,他常常是高声说笑,慷慨发言;可是一碰到嘴巴不闲的吴教授,他却要退避三舍,再也轮不到他。至于屋里的其他人,就更加插不上嘴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摇晃着西瓜亮头,连连敲着桌子激忿地喊道,“朋友们,国亡无日啦!国亡无日啦!……如果我现在是二十几岁的青年,我要立刻投笔从戎,雪此国耻!” “老吴,你少说些废话吧!”范教授噘着小胡子忍不住打断了吴教授的话,“你光会喊,真像个毛头小伙子!可是,北大南下示威捐款时,你为什么才捐了一块钱呢?好意思拿得出去呀!我最讨厌放空炮的人……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们早到了知天命之年,又何必还像小孩子那样乱喊乱叫呢?……” 吴教授愣了一下,脸一红,立刻又哈哈大笑起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老吴难道是个圣人,生而能知全世界未来大事?……好啦,老范,你这老头儿太固执,我不跟你争论。可是,你看看鸿宾怎么样?……当年,他对适之敬若神明,如今他痛恨他的实验主义,痛恨他的读书救国,痛恨他向帝国主义摇尾乞怜……难道区区小弟也不能有所悔悟吗?哈’哈,老兄,我们知识分子都失之能说而不能做;我看你老兄却连说也不会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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