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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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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静心里陡地一动,忍不住问道:“绝食?哪儿绝了食?啊,听说啦!就是!那些人怎么这么傻啊。” “对啦!那些人真是傻得要命。”女人高兴地侧过头来盯着道静,“就是那些不在共产党的,也跟着共产党闹起绝食来。他们喊什么反对国民党的秘密逮捕啦,秘密处死啦,又反对什么卖国不抗日啦……嘿,还是咱们这屋子里清静——他们闹,叫他们闹去吧。”她又把头转向小俞笑道,“小妹妹,有人给咱们这屋里送过小条吗?听说关在这儿的三四百人一齐绝了食,就是用秘密传条来商议的。” 道静着了急,正想怎么回答这个女奸细,小俞这孩子抢先说了话:“你问的正对!我们正想打听打听是什么人出主意要绝食的!我们没看见小条——他们为什么不给我们送一个看看?真糟糕!” “哦,傻妹子,你们不可靠,所以那些共产党才没有给这屋里送条来。活该咱们吃几天饱饭!陪着她们,她们强迫我也饿饭,可受不了啦。”伪装囚犯的女奸细饿极了,来到这儿再也掩饰不住她那丑恶的真面目。 突然,小俞变了脸。她瞪着眼睛盯住那女人,狠狠地向那虚肿的脸上呸了一口唾沫:“呸,你这臭女人!真正不要脸!真没骨头。这么馋嘴!你怕挨饿,上这屋来也白搭,我们也就要绝食啦!” 那个女人愣住了。 道静望着小俞那机灵、气愤的面孔,脸上浮上了浅浅地看不出的微笑。沉了一下,她对女奸细说道:“谢谢你来给我们送了消息,不然我们也要变成罪人了。” 她把眼睛转向小俞,坚决地用几乎是命令的口气说道,“小俞,咱俩不能再延迟,从现在起咱们不要再吃任何东西啦!” 小俞点点头。忽然扑簌扑簌掉下眼泪。她一边掉泪,一边对道静小声说:“林姐姐,我听你的!郑姐姐死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听你的话好吗?” 那女奸细脸孔转向她俩,盯住她们,好像不认识她们似的,仔细听着她们的每一句话,看着她们的每一个动作。香烟头儿烧着了她细嫩的手指,她才“呀”地喊了一声把它丢掉。然后冷笑了一声,看着顶棚狠狠地说道:“看守报告说你们是两个好人,两个不愿绝食的人,我这才到你们这儿来。好,原来也是两个共产分子!我还想请求上级开放你们呢——妈的×,混蛋看守!” 原来由林红教育过的那位姓刘的女看守,看见所有的囚犯都绝了食,她怕道静她俩也绝食,身体受不了。因此一边瞒着道静两个,一边报告上级说她俩不愿绝食,依然送饭给她们吃。并且尽可能送了好饭。道静和小俞成天倒在床上毫不知道外面的情况,这才闹了这么个误会。 道静不再开腔。小俞也不再开腔。一会儿午饭送来了,她们静静地躺着不动也不吃。那个女奸细还想再挣扎一下—— 原来她以为道静、小俞是两个没骨头的人,因此一开头就疏忽地露了马脚。刘看守给她们送来了丰盛的饭菜:有腊肠,有大米饭,有香喷喷的红烧肉。道静她们看也不看;女奸细索性坐在床上大嚼着。一边吃,一边对小俞甜迷迷地笑道:“小妹妹,你才十六岁,干吗也这么傻呀?你妈在家里要知道你挨饿受罪该多难受!嘿,听话!过来吃点。吃饱了,我送你回家。” 小俞抬眼看看道静,道静也看看她。两人都不开腔。女奸细闹个没趣,吃饱了就蒙头大睡起来。晚饭端来了,刘看守劝道静两个人吃,两个人还是不吃。那女奸细又大吃一顿。 吃饱了又大睡,呼噜呼噜的鼾声吵得道静更加不能睡着。半夜时她轻轻咳了一声,小俞赶快在黑暗中仰起头来:“林姐姐,你还没有睡着?肚子饿吗?” “不饿,小俞。”道静的声音有些发抖,“绝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是挺难忍受的。小俞,亲爱的小妹妹,你受得住吗?” 半天,小俞才回答:“我想,我是能够忍受的。现在我一碰到不好忍受的事,我的眼前就站着郑瑾姐姐……林姐姐,我的伤比你轻,不要紧。我就是担心你……” “我更不要紧。我还年轻,我的身体好多了。”道静轻轻回答。她的血流快了,脸上发着烧,“小俞,咱们会胜利的——不是咱两个人,是几百个人同时绝了食。这是多么无畏的斗争啊!……再说,蒋孝先不敢把咱们全饿死的!” “林姐姐,我跟着你——你怎么样,我怎么样。饿死也不要紧!”说着说着小俞哭了。她低声抽噎着,好像怕叫道静听见。 “傻孩子,为什么活活的人,生生自己饿死自己呢?”女奸细响亮的声音把两个人全吓了一跳。原来她是装睡呀。这个家伙这时目标照准了小俞:“听人劝、吃饱饭。你这小小年纪干吗也替共产党白白送死?你不想你的爸爸妈妈吗?……你没有男朋友吗?嘿,看那年轻的爱人们成双成对地在公园里玩乐,是多么美呀!” 鸦雀无声。回答这卑鄙的劝诱的是:道静沉默——小俞也沉默。黑洞洞的小屋里发着腐霉的臭气。小俞不哭了,她咬着牙齿,按着肚子,饥饿像火烧一样激怒着她,她恨不得跳过去咬那女人一口。 第二天下午,女奸细看在这儿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她爬起床拍拍身上的土,向两个衰弱得再也不能动弹的人狠狠地斜白了一眼,撅着屁股走了。她刚走不久,小俞被拉出去审讯。当她再被抬回来的时候,浑身血迹,满脸伤痕,披头散发,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被扔到木板上像死人一样。 当她苏醒过来时,没等一直忧虑地盯着她的道静开口,第一句话就说:“林姐姐,我什么也没说!我本来是个平常的中学生,就是什么也不知道嘛。我——我哪里知道谁的主使呢?……我也没投降。我要和,和大家一起饿……”一滴眼泪都没有,小俞又像睡着一样昏过去了。 道静的眼泪大粒掉着——多么可爱的孩子呀,中华民族应当以有这样的儿女为骄傲! 两个人睡在昏黑的小屋里。一天、两天、三天,伤和饿加在一起,她们几乎时时都处在昏迷状态中了。刘看守因为说了谎话,已被调走。这孤零的女囚房就像坟墓一般空虚、恶臭,悄无人声。当她们稍稍清醒的顷刻间,她们就同时微微睁开眼睛——那彼此热烈的一瞥呵,小俞哆嗦着,伸出枯柴一样的小手,抖动着灰色的薄嘴唇,送出了低微的声音:“妈妈!你和妈妈一样……”她把道静当成了郑瑾,当成妈妈一样的亲人。当她看见了道静善良、热情的眼睛,看见她像郑姐姐一样顽强不屈的意志,她深刻地感到了革命力量的伟大。这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温暖着人们的心,鼓励着人们的灵魂向上。 第四天上——已经是全体绝食的第七天了,道静在昏迷中觉得脸上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她突然惊醒来,下意识地向脸上一摸:一个小小的纸团滚到她的头旁。她拿起来打开一看,铅笔字潦草地写着: 知道你们在艰苦奋斗——响应了绝食斗争,全体难友异常欣幸。本日全体难友已复食(当局已答应了部分条件)。希即进食,多加保重——开始不要吃得太多。以后当经常联系。 道静推醒了小俞,把条子递给她。她看着,瘦削的小手簌簌地抖了起来。 “林姐姐,这……这是不是做……做梦呢?咱们开开……头,……只吃一点米汤行……行吗?” 道静张嘴笑笑。她的圆脸已瘦得只剩窄窄的一条了。 “小心点,敌人花招很多。咱,咱们再,再听一听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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