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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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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学校的教员们,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来找道静,两个人的样子又很亲密,果真都以为江华就是道静的爱人,便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谈论起来了。吃饭时候,肥胖的男教员伍雨田睁着两只圆眼问林道静:“林先生,问您点事:为什么咱中国有好些情人不承认是情人,偏要说是表兄表妹呢?”哄的一声,七八个男女教员全笑了。只有那个问话的伍雨田,绷着油光的肥脸,拧着像道静说的蚂蚁爬的黑眉毛,煞有介事地立等着道静的回答。 道静并没有被这突然的袭击吓倒。有了江华给她做的精神准备,她采取了沉稳的对策,一边吃着馒头,一边不慌不忙地答道:“您连这点事都不明白吗?这是因为中国的封建势力太大了,自由恋爱受到阻碍,说是情人行不通,那就说成表兄表妹呗。” 伍雨田的圆眼瞪的更大了,对这答案似乎不满足,紧跟着又来了一炮:“那么你们二位呢?”他摇头晃脑地看看江华,又看看道静,“表兄妹乎?情人乎?还是二者兼而有之呢?……” 一阵大笑在饭厅里爆发了。 “就是兼而有之!”道静听得笑声小了,不耐烦地冲了一句。 道静旁若无人的倔强劲,江华微笑不语的沉稳劲,和伍雨田那个探头探脑煞有介事的滑稽劲,引起了全屋子人更大的笑声。两个女教员扔掉了筷子笑得前仰后合。只有校长王彦文觉得教员们对于新来的客人太不礼貌了,便调解似的晃着筷子细声细气地喊道:“诸位,诸位别这么笑啦!江先生是远道的客人,这样取笑,对待客人多不恭敬呀!……江先生,别见怪,我们大伙跟道静可都像兄弟姐妹一样呢。” “对啦,对啦,伍先生别开玩笑啦!”“伍先生别当法海和尚啦!”教员们七嘴八舌地乱哄一阵,这才把一场取闹结束了。 离开饭厅,江华跟着道静仍回到她的屋子里。一进屋,道静向江华忿忿地说:“你生气了吧?……你看那些人对你多不客气呀!” “生什么气!”江华温厚地笑着,“这些小市民就是这样嘛。道静,你还不错,能沉着应付。咱们以后顺坡骑驴就这样做下去吧。”江华突然大笑了。道静也大笑了。她笑得捧着肚子,眼泪几乎流了出来。 这天,江华出去了,晚上八九点钟,天气不早了,他才回来。灯下,道静正想问问江华的情况,不想江华才在桌边坐稳了,他又考问起道静来。这次他问的不是学校情况和一般的生活而是革命的道理。 “道静,咱们来谈点别的问题——你知道现在中国革命的基本问题是什么吗?” 道静睁着两只大眼睛,一下回答不上来。 “那么,再谈点别的。”等了一下江华又说,“察北抗日同盟军虽然失败了,但它对于全国抗日救亡运动都起了什么作用?你认为中国的革命将要沿着什么样的道路发展下去呢?” 道静抿着嘴来回摆弄着一条白手绢,半天还是回答不上来。 平日,道静自以为读的大部头书并不少。辩证法三原则,资本主义的范畴和阶段,以及帝国主义必然灭亡、共产主义必然胜利的理论,她全读得不少。可是当江华突然问到这些中国革命的具体问题,问到一些最平常的斗争知识的时候,她却蒙住了。她歪着脑袋使劲思索着,很想叫自己的答案圆满、漂亮。 第二十九章完·但可惜她平日并不大关心报纸,又很少学习关于中国革命实际问题的文章,因此这时越想就越心乱,想勉强说几句,又觉得残缺不全,还不如不说好。沉了半天,她才真像个答不上老师提问的小学生,两只大眼睛滴溜滴溜在江华的脸上转一阵,最后无可奈何地说:“想半天也想不出来。你这一问可把我的老底子抖搂出来了……真糟糕!过去我怎么就不注意这些问题呢?” 看见道静那种狼狈而又天真的样子,江华忍不住笑了:“那么,我再问你个问题——你说中国能够战胜日本吗?” “当然能够!”这回道静回答得很快,她有条有理地说,“第一、因为中国四万万同胞都不愿当亡国奴;第二、中国地大物博人多,而日本国小人少,光凭武器也不能取胜;第三、……”她咬着嘴唇想了想:“第三、有共产党和进步人民坚决抗日,抗日阵线有共产党参加。老江,你说对吗?” 江华坐在桌旁,有一会子默不出声。看出道静站在旁边等急了,他才慢慢说道:“前面说的还差不多。可是第三个答案有大毛病。中国革命没有共产党领导是不会成功的。抗日战争也一样。共产党不仅是参加,而且要领导,要绝对的领导,抗日这才有胜利的保障。”江华说到这儿,深沉的眼睛闪闪发光,显得热情而又激昂。道静全神贯注地听着江华的话,一种油然而生的崇敬的感情,使得她突然异常地快活起来。她又给江华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喝了几口,然后靠在桌边闪着发亮的大眼睛,说:“老江,这回碰到你多高兴!我知道的事真太少啦,许多问题了解得似是而非……你以后可真要多帮助我。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参加革命好多年了吧?” “不算是大学生。说是个工人,还更合适。” “啊,你是工人?”江华的回答,使道静大吃一惊。 “是呀。”江华笑笑说,“不久以前我还在煤矿上呢。” 道静半信半疑地摇着头:“我看你一点也不像工人呀,那么丰富的知识……我一直还以为你是大学生呢。” 江华笑道:“怎么样?你以为工人都是粗胳膊笨腿、浑浑蒙蒙的吗?不见得都是这样吧?” 一句话好像响雷般落在道静的心上。刚才江华问她问题她回答不上,但她并不觉得难堪;现在当江华说了这句话,不知怎的却使她忽然感到了羞愧。她摆弄着衣角,小声说:“口头上我也知道工人阶级能干、有力量,可是,心里……老江,我对你说真话:我还是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今天,我才明白了我自己——空空洞洞的绣花枕头——对吧?” 听罢她的话,江华笑起来了。他不说话只是微笑,闹得正懊丧着的道静也只好笑了。 “道静,请你告诉我,”沉了沉,江华又向她提问题了,“你和学生们的家长,比如像那些做工的、种庄稼的学生家长有来往吗?” “没有。”道静不安地回答,“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上头。有了时间,我只是读些书。” 江华手里玩弄着一把小米突尺,沉思的目光紧对着道静说:“以后,我看通过学生关系,你多跟一些工人农民的家庭来往来往,交交朋友吧,这对你是有好处的。这些人跟你过去来往的人可不一样,有意思得很。”他的话说得很自然,很随便,令人没有感到一点教训的意味。 “对!”道静说,“我有时也想跟这些人谈话,可就是不知谈什么好——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江华在屋子里转游起来。他开门看看黑漆漆的院子,关上门,又对着墙上挂着的白胡子托尔斯泰的照片看了一会,然后,才回过身对道静笑道:“道静,我看你还是把革命想得太美妙啦,太高超啦。倒挺像一个浪漫派的诗人……所以我很希望你以后能够多和劳动者接触接触,他们柴米油盐、带孩子、过日子的事知道得很多,实际得很。你也很需要这种实际精神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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