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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说到这里他把眼镜一摘,使劲把牌弄得哗哗乱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冯森的右倾机会主义已经发展到了严重的地步。听说他还向一个反动大学生的老婆——她叫林道静,对么?——去进行共产主义的宣传,我也很不同意冯森同志这样做法。”

  刘大姐低着头谁也不看,手里的几张麻将牌单调地发着细微的磨擦声。另外那个微胖的黄脸的男同志吴方也是默不出声。卢嘉川目不转睛地望着戴愉,柔和的眼色始终没有离开他明亮的眼睛。他静听着戴愉的讲话,当讲话停止的一霎间,他的脸色才变得严肃面冷峻。

  “戴愉同志,”他慢慢说道,“你的发言,我看有点过左了吧?这是不是一种左倾关门主义呢?这和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一样,也会导致革命失败的!也会脱离群众的!群众普遍要求抗日,我们党就应当首先注意群众的要求……”他的脸孔抽搐了一下,一种深深的痛苦使得他的脸色苍白起来,声音越发低沉了,“至于在知识分子当中进行宣传这是党给我的任务。毛泽东同志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里,首先就叫我们闹清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他就说小资产阶级是我们最接近的朋友;甚至中产阶级的左翼都可能是我们的朋友……记住!戴愉同志,你和我也并不是无产阶级出身的呀!”

  关于林道静,他没有进行任何辩白,因为他认为这是毫无意义的。

  “什么?”戴愉的黄脸涨红了,“你这是机会主义的理论!中产阶级都可以做我们的朋友吗?那太可怕啦!”他喘了口气,眼球在眼镜后面迅急地转了几转,又说了一篇道理,来反对卢嘉川在知识分子当中进行细致的耐心的教育工作。他滔滔地说着,好像忘了是在白区残酷的环境中,忘了应当珍惜时间和解决问题。

  卢嘉川终于忍不住了,他把牌一推,霍地站起身来,轻轻喊了一声:“戴愉同志,请你停一停!听我谈点意见行不行?”他用力把手一挥,仍又坐了下来,然后竭力把声音放和缓,“我同意你的某些意见,上级党布置给我们吸收党员的任务,我们应当坚决去执行。但是根据目前形势,哪能一下子吸收那么多呢?自从宪兵三团一来,白色恐怖一天比一天严重,蒋介石在德、意法西斯帮助下训练了大批的特务警犬正向我们进攻,现在人心惶惶,外围组织也几乎都被破坏;剩下的,情绪不安,也很难发展。这时,我认为党应当根据情况稳健一点,尽量保存一点力量,不要过分孤立地暴露自己。可是‘三一八’纪念,我们又损失了不少同志。”

  “不,冯森同志,”戴愉又打断了卢嘉川的话,“情况紧张是暂时的,可是胜利的形势却在鼓舞我们每个革命者奋勇前进……难道可以因为害怕牺牲而停滞不前么?……”

  “戴愉同志,停一停!让我说两句。”刘大姐忍耐不住了:她苍白的有着细碎皱纹的瘦脸激动得绯红,微微气喘地打断了戴愉的话,“同志,你不要只搬教条嘛。冯森的看法是值得考虑的。”她把麻将牌往戴愉和呆着不动的吴方跟前一推,用坚定的口气对准了戴愉,“我基本上是同意冯森的意见的。戴愉同志只是搬教条,不大了解实际的情况。好久以来我就有了和冯森一样的苦闷,好久以来我们就都感觉出来:我们党的领导虽然克服了‘立三路线’的盲动、冒险,但现在的路线是否仍然不大妥当呢?人民热烈要求抗日救国,可是咱们提出的口号常常过高,常常除了少数积极分子以外,使广大群众不能接受。所以我常常在想……”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得听不出来了。她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没有说出来。

  四个人都沉默着。连易激动的戴愉也不出声了。只有断续的麻将牌发着单调的声响。后来仍是刘大姐向三个男同志望了一眼,低声说:“戴愉,就说你反对冯森接近的那个女孩子吧,我知道她,了解一点她的情况。这是个在旧社会里挣扎过,渴望着党的援救的积极分子。我们应当帮助她、培养她。冯森这样做我认为是对的。”

  “那也要看情况。”一直很少说话的另一个男同志吴方说话了,“那个姓林的女人既然肯嫁一个反动的大学生,那么,她的思想可见很成问题。无论如何,我们党的阶级路线是重要的。所以,我也要警告冯森,你接近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要特别警惕,我们是宁左勿右。”

  “对,宁左勿右!”戴愉赶快插了一句。

  卢嘉川抚弄着麻将牌,安详地轻轻摇头:“宁左勿右?不,我却认为不应当这样提。马列主义要和中国的具体情况结合起来,才能顺利地发展党的事业。当然,同志们的意见我应当警惕。如果没有别的重要事情,我提议还是来讨论纪念‘五一’的问题。”

  “对,谈纪念‘五一’吧!”吴方睁亮眼睛说,“关于是左倾还是右倾,目前,我们几个人很难做出什么结论。反正作为党员,我们尽量执行上级党的决议就是了。”

  穿着华丽服装的那个女同志走了进来,对四个人望望,轻轻说了句:“没什么,你们谈吧。”就又出去了。

  戴愉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谈,但他忍耐住了:“好吧,这个问题留着下次再谈。”

  会议内容转到纪念“五一”上。照戴愉的意见,党、共青团和社联、左联等赤色群众团体,必须发动他们全体成员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卢嘉川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看着戴愉说:“前几天李大钊同志的出殡游行[一九三三年四月,北京地下党曾为牺牲了六年的李大钊同志举行过一次出殡游行——原注],我们已经又被捕许多同志。现在,情况很严重,‘五一’这个纪念日,无疑的,敌人是会更加严密戒备的。希望你和市委好好反映一下,恐怕……”

  “真是白色恐怖观念!”不等卢嘉川说完,戴愉把眼镜猛地一摘,皱紧了眉头,“冯森,你要消极怠工吗?……这是党交给我们的神圣任务,对这样任务的任何怀疑全是一种可耻的动摇!”他掏出手绢抹抹嘴角,然后把麻将牌一推,其他三个人也随着一推,一阵牌声代替了许多的话语。等牌声静下来,卢嘉川苍白的面色才转过红色来。他看着戴愉的金鱼眼睛,仍然慢慢地说:“戴愉同志,一切不成问题!组织决定我做任何工作,我是不会讲价钱的。但是应当允许我发表一点自己的见解。也许我看错了,也许我估计得完全不正确,可是你应当冷静地看看我是不是那种胆小怕死的怯懦者……”他低下头来不能说下去了。

  “我们就照着市委的布置坚决执行去,能发动多少人算多少人好了。”吴方刚说完,刘大姐露着焦虑的神色说:“发动人是对的,但是发动之后就把他们送进了牢狱,这总是一个问题呀!”

  沉默,一阵无声的争辩持续在人们的炽热的眼睛里。最后戴愉冷静下来,说道:“好吧,如果冯森你们不反对大规模游行,那么,‘五一’那天,我们发动赤色群众都到天桥集合。具体行动有人会临时通知你们的。”

  会开到这里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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