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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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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静高小毕业考上了北平西郊的南山女子中学之后,母亲对她的态度有了显著的好转。因为这时她已经长成了一个颀长、俊美的少女。她的脸庞是椭圆的、白皙的、晶莹得好像透明的玉石。眉毛很长、很黑,浓秀地渗入了鬓角,而最漂亮的还是她那双忧郁的嫣然动人的眼睛。她从小不爱讲话,不爱笑,孤独,不爱理人。可是徐凤英并不注意这些,她注意的是这女孩子的相貌的变化,和如何使她具有一定的学历,因为这是那个时代的时髦妇女要嫁一个有钱有势的丈夫所必备的条件。 学校开学了,第一天离家去上学,父母亲高兴得亲自送道静到大门口去上车。林伯唐穿着纺绸长衫,摸着胡子站在大门口外的玉石台阶上,沉吟有顷,然后对坐在洋车上就要起程的道静笑吟吟地赞叹说:“小姐,恭喜你!上了中学,等于中了秀才呢!哈、哈、哈……” 林伯唐不仅是教育家、慈善家,而且是颇有名望的前清举人。他中举之后,还没等进京应考,正赶上康梁变法维新,北京办了个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的前身——原注],这位举人老爷就追赶着潮流,带了夫人,做了京师大学堂的“大学士”。到了民国,这位善于追赶潮流的“大学士”,又赶上了办教育吃香的时候,于是他很快成为教育家,借了“办教育”为名,向清朝王爷手里用低价买了大批“跑马占圈”的土地[清朝王爷骑马,马一气跑过的地方,由皇帝赏赐给他,即为“跑马占圈”的土地——原注]。于是戊戌举人、京师大学堂大学士、悯安慈幼院院长、务本大学校校长等头衔的名片,在煊赫的“上流”社会里飞舞起来了。人们钦佩着“才德兼备”的林伯唐教授,却没有人说他曾怎样残酷地玩弄了可怜的秀妮。 林伯唐熟读过四书五经,也研究过康德和孟德斯鸠,不过最使他醉心的还是科班出身的翰林学士。所以他对女儿啧啧赞叹她上了中学就等于中了秀才。 没等道静开口,母亲接着说话了。她是胖身子,八月里还挥着小绢扇。她眯缝着眼睛,也站在台阶上欣赏着女儿:“乖乖,好好念书呀!妈会想法子弄钱供给你上中学、上大学,要是留洋回来,那就比中了女状元还享不清的荣华富贵哩!”她说的好端端的,忽然扭头冲着老头子,鼻子哧了一声撒娇似的,“你老东西嘻嘻笑什么?女儿是我生的!我养的!她挣钱发了财,横竖没有你老东西的份!” 徐凤英溅着唾沫星子好像生了气,林伯唐反倒得意地哈哈笑了。他悠然自得地冲着妻子连连点头:“太太,归你!归你!什么全归你。连女婿挣的钱也全归你不好吗?” 十二岁的林道静厌恶地瞅瞅她的所谓父母亲,眼眶里浮着泪珠,一言没发,坐着洋车走了。 一离家,一上了中学,她就像跳出笼子的鸟儿,仿佛来到了一个自由的天地。她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文艺作品。书籍培养了她丰富的想象力和对于美好未来的憧憬,她是个喜欢海阔天空地幻想的姑娘,越读的多,也越想得多。可是表面上她却依然对一切都淡漠,依旧沉默寡言。同学中,她只和一个名叫陈蔚如的女孩子要好,因为那女孩子对她温存、和善,她同情林道静的不幸遭遇,给她热情和鼓舞,因此她们成了好朋友。 一九三一年,林道静读到离高中毕业只有两个多月了。 一天下午,她从北平的家里回到学校后,神情惨淡地坐在课堂的位子上,半天功夫一动也不动。好些同学都奇怪地看着她,有人走过来问她:“林道静!你母亲叫你回北平什么事呀?怎么一回来变成这样啦?” 陈蔚如拉着她的袖子,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地悄声说:“林,告诉我,什么事呀?” 道静像段木头,不声不响地仍然呆坐着。 同学中有些人哄地一声笑起来了,道静才像从梦里惊醒似的,揉揉眼睛苦笑道:“你们笑什么?少拿别人开心!”说完站起脚就走了。 过一会儿,陈蔚如跟着她走到了学校西边的西河沟。 两个女孩子紧挨着走。走着,走着,林道静突然站住身,回过头,愣愣地盯着小陈说:“小陈,我不能上学了!……”说这话时,她的脸色异常苍白。 “为什么?小林,你妈叫你回去倒是怎么回事?”多情的女孩子,被她朋友的痛苦吓住了,她显得比道静更加惊悸不安。 道静又不出声了。她们俩走到西河沟的树丛里,靠在河边的垂柳下。道静凝视着闪着金光的河水,半晌,才自言自语似的说:“家里破产啦——我父亲因为地权的事打了官司,闹得身败名裂,就把口外的地一古脑儿瞒着母亲全卖光,带着姨太太偷跑掉了。现在我成了我妈唯一的财产……” “什么?怎么你是财产?你也不是钱呀!” “我妈想叫我当摇钱树。她叫我回去,就为了叫我嫁个阔佬,她好依旧享福。我不答应,和她决裂了。” “这怎么办呢?”陈蔚如捏紧道静的手几乎哭了出来。可是这时道静反而沉静地抚着小陈的手说:“小陈,别着急!反正我不屈服!最后不行,还有个死!” 接着徐凤英果然断绝了女儿的供给,她企图用这个办法威胁道静屈服。 可是道静不屈服。她本来立刻就要离开学校去谋生的,可是暑假还不到,到哪儿去呢?有些热情的同学同情她,几个人每月替她凑饭费,她就这样勉强读完了最后两个月的书。 不久,到了放暑假的时候,她不得不怀着渺茫的希望和沉重的心情准备回家去。她知道如果母亲不能回心转意,她就不能再读书。而她是热望能够升大学读书的。可是凶狠的母亲会回心吗? 她惶惑了。 她除了喜欢文学也很喜欢音乐。此刻放了假,她雇了洋车从学校向城里拉去时,车上还带了一堆乐器——笙、笛、箫、月琴、二胡,她那最宝贵的蝴蝶牌口琴就放在口袋里。无论走到哪儿,她总是随身带着这一堆东西。因此同学们给她取了两个外号:好听的叫做“洞箫仙子”;不好听的叫做“乐器铺”。下课之后,她常常一个人吹着、弹着,这时候看见她的人,都有些惊讶她那双忧郁的眼睛忽然流露出喜悦的光芒,也只有这时候,她那过于沉重的神情才显出了孩子般的稚气。当然,这是半年以前的情况。自从她的生活突然发生了这意外的变故,她就不大抚弄这些东西了,因此有些同学笑着问她:“洞箫仙子,怎么不开乐器铺啦?” 她淡淡地笑一笑,默然地走开了。 洋车在颠簸不平的土道上慢慢走着,她的心也一刻刻更加沉重不安。母亲上次对她那种凶狠的好像鞭打佃户时的恶煞神气,时时在她眼前浮动:“狗娘养的!娘老子养着你为了什么?”“不孝的枭鸟给脸不要脸!不听话,给我滚蛋!”想到这里,她身上微微发抖,仿佛怕人抢去似的,她用力抱住了怀里的竹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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