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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第十一章 地下斗争】

  壮丁训练所设在原来的师范学校那里,两排教室全住满了壮丁。这里和看守所并无大的区别。四周墙上用铁丝网围了。大门上设有守卫岗,家里的人来探望,只能通过大门上那个小窗户,每次只给五分钟的时间。所不同的是没有关在黑屋里,天天出操。可以见到太阳,可是这出操的罪更难受。训练所的所长名叫吴占江,外号吴胖子,他看来只有半个脑袋,那半个脑袋掉在衣领子里了。吴胖子有两付相:他见了鬼子的顾问武藏,一下子笑得成了弥勒佛;可是见了壮丁呢,立刻就变成“哼哈二将”了。

  武藏和吴占江一样矮、一样胖,两个人站在一起,就象是一对双生子,但仔细一瞅却大不相同,一个横眉瞪目,一个满面笑容,武藏是个酒鬼,喝了酒就打人,壮丁们一见他喝了酒,就都躲得远远的。有天夜晚吴胖子正在东亚轩烟馆吸白面,武藏掂着个空瓶子摇摇晃晃进来了,用胳膊在桌子上来回一刮拉,就把他那一摊子拾掇了,油灯也打了,吴胖子一声不响地弯下腰乱摸。

  “什么的干活?什么的干活?”武藏一边说,一边用皮鞋乱踢。吴胖子慌忙起来给武藏捶背,一口一个“太君”。接着将武藏背起来,象屎蚵螂滚旦似的,背到自己的家,放到他老婆的炕上,……

  吴胖子回来,点起灯,蹲在地下摸呀,摸呀,摸一点,把手指放在鼻孔上嗅一嗅。

  第二天刚巧有个人到吴胖子家串门子,看见鬼子跟他老婆在一起睡觉,还以为是鬼子强奸她呢,忙去报告吴胖子。吴胖子听罢把鼻子一哼:“真他妈多管闲事!”从此他这故事就传开了。

  “这些汉奸走狗真他妈的无耻之极!”马英听了这故事暗自低声骂道。

  他们来到的这一天,正是傍黑。壮丁们正在休息,有一个小鬼子硬要别人跟他摔交。马英想:这一定是那个武藏了。这小子长得很结实,那些饿得又黄又瘦的壮丁自然摔不过他,一连叫他摔倒了几个,每摔倒一个,他便张口哈哈大笑。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让他摔倒了刚要爬起又被他一脚踢倒了,刚爬起来,又被他一脚踢了个脸朝天,那孩子不能动了,武藏用手将他拉起来,又是一脚……只见那孩子满脸是泪,浑身哆嗦。马英他们看着,个个气得直咬牙。这时正好吴胖子走过来,忙伸出个大拇指,向武藏讨好道:“太君无敌。”“你的来一个。”武藏要和他摔交。

  “我的不行。”吴胖子吓得直哆嗦。武藏摔得高兴,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住他就摔。吴胖子一屁股坐在地下,转脸说道:“我的输了,太君大大的……”

  “我跟他摔一个。”周大贵气的再也忍不住,一步蹿上前去,马英拉他没拉住。

  武藏忽然见来了个大个子,楞了一下,看样子自己的脑袋只达到他的胸间。他有些胆怯。可是也不好收场,就握紧两个拳头冲过来,周大贵用手把他的脑袋瓜子一扒拉,猛不防使了个扫荡腿,那武藏踉踉跄跄向前跑了七八步,一下子弄了个咀啃泥。

  全场一阵大笑。武藏老羞成怒,从地下跳起来,张着他那满咀泥巴的大口,“八格……”地骂起来。

  “混旦!你敢打太君!”吴胖子也叫起来,跑过来就给周大贵一耳光。马英忙上前拦住道:“既然是摔交嘛,总有胜有败,为什么要打人?”

  “你是什么东西,谁叫你管?他侮辱皇军,给我打。”于是几个警察上来七手八脚将周大贵打了一顿。

  第二天,上操练正步走,两百人排成二路纵队围着操场转,武藏和吴胖子坐在操场边,身旁摆了一堆碎砖头,看谁的腿抬不起来,就拿砖头投谁。肖阳身架子不好,走了两圈,腿渐渐伸不直了,那武藏照他就是一砖头,吴胖子紧跟过来又给了一拳。一直到大家都抬不起腿的时候才让休息。就这样搞了一天,差不多的人都挨了打,晚上睡觉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不骂武藏和吴胖子的,周大贵骂道:“操他娘,还不如蹲在小黑屋里,要打就痛痛快快打一顿,免得零受。”

  “零借整还。”肖阳还是那样满不在乎,他拾起石灰块在墙上划了两道:“今天挨了两次打,把他记下来。”

  马英把他们两个拉在一起悄悄地说:“忍耐一点。再等几天就发枪了,发了枪再说。”

  大家忽然觉得有了希望。是呀!鬼子抓我们来当兵,当兵就得给枪,有了枪就好办了……

  一天傍晚,大家下完了操,正在喝这最后的一顿希米汤,忽然有人喊道:“周大贵,你娘来看你啦!”

  周大贵吃了一惊,他自抓来之后,就让人给他娘捎信说他到外边邦工去了,过几天就会回来,不要担心,可是她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呢?……

  周大贵的老娘已经七十岁了,她生了七个孩子,可是多半都生下来就得病,不几天就死了。算命的说:她家命中只能注定有两人。也真凑巧,老娘四十岁上生下周大贵,养活了;可是第二年老头子就死了。从此母子二人就守着那一亩地、一间破房、一床被子度过了这三十年。老娘因为长期过度的劳累,到了六十岁上什么活也不能做了,周大贵就把一切担子都挑起来,他唯一的生活内容,就是象牛一样地下地劳动,赚来吃的养活老娘,晚上,娘儿两个躺在一起,老娘就念叨道:“孩子,该给你说个媳妇了。”

  “我不要,咱少这顿没那顿的,养得起?”周大贵说。“养不起也得养,你这辈子不要媳妇,我死也不合眼。”老娘说着就哭了。

  “娘,算命的不是说咱家只能有两条命吗,怎么能娶?”“孩子,娶了媳妇娘去死,娘老了。”

  “娘,你不能死,你死了给我娶一百个媳妇也不愿意。”扫荡那一天,儿子忽然不见了,她到处打听,把周围几个村子跑遍了,敲门敲的手都肿了,也没有打听出儿子的影子。老娘一个人躺在炕上抱着那条破被子落泪。

  忽然一个人捎来个口信,说儿子在外边邦工,她非要打听儿子在哪里邦工不可,那人被逼的没法,只好讲了实情。她当天就跑到城里。到了壮丁训练所的门口,可是人家不让她进去,看望壮丁照例是要钱的;她哭、闹,也无济于事。那些守卫的警察犹如泥胎似的,理也不理。壮丁们在操场上:“一二三四……”的喊声,她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听到了儿子那个大粗嗓门,可是看不见,真是隔墙如隔千重山啊。

  老娘回来了,从哪里弄钱呢?地、房子,是万万动不得的,这是要传给子孙的。她上炕抱起那唯一的破被子,不,不行,卖了盖什么呢?放下被子,她又掂起墙角那口铁锅,但走到门口就站下了,不行,实了它,用什么做饭呢?……唉!亲生儿子见面都要花钱,可是还顾得这些吗?……

  如今老娘扒在这小窗口上望啊,望啊!终于看见儿子走过来了。啊!儿子变了,他的头发长长了,胡子长多了,脸变黄了,眼睛变大了。儿子走到脸前,可是她看不清楚,她的眼睛模胡了。满腔的语言争先恐后地挤到嗓子眼,堵住了,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终于哭了。

  周大贵叫了一声“娘!”眼泪就滚出来。他想:娘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啊,被抓来的时候家里只有三天的粮了。他咬着牙问道:“娘!这几天家里还有吃的吗?”

  “有,有……”老娘说不下去了。

  “要是没有了,”周大贵的声音在嗓子眼抖动着说道,“就先找东邻西舍的婶子大娘借一点,等我出去了再……”

  老娘听儿子说到这里,哇的一声嚎啕起来。周大贵劝道:“娘,别哭了,别哭坏了身子。”

  不劝还好,越劝他娘哭得越恸。

  “娘,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仃了一下周大贵问道。老娘忍住心里难过,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到时间了。”值班的警察喊道。

  时间象流星一划,五分钟过去了。

  “走!走!”门外一个警察用枪托子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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