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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征兵。”军需说。苏建才心里已经明白了,再没做声。一会军需拿来两个本子,请他邦助造“名册”。他也只好答应抄写。

  上午,队伍回来了,押来两三百个老百姓。一会叫这些老百姓排成队,由胡二皮训话,他叫大家不要害怕,只穿上军装点个名,点完名各自回家;不过谁要应错了名字,或者点名前跑了,就要打断谁的“狗腿”!说着他掂了掂手中的马棒。接着就开始了训练,念一个名字,喊一声“有!”每个人都顶一个名字。

  苏建才从窗户里看得真切,他完全明白了,他们是吃空名呢!怪不得团里只有两百人,就造了五百人的名册。这就是他参加的“抗日”。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阵阵发疼。吃过中午饭,真兵假兵混在一起,排列在操场上,单等司令点名。约有一顿饭功夫,刘中正来了,手里拿着文明棍,屁股后头跟着付官、护兵一大群,比平常更加威风,这和他面前站的那些歪七竖八的人一对照,正是个反比。刘中正坐在队前一把椅子上,不时用他那双凶狠的眼光注视着这些兵。这一来苏建才暗地捏了一把汗,他望着这些老实巴结、愁眉苦脸被抓来的农民,心想今天非闹出乱子不可!

  点名开始了,胡二皮拿着点名册喊了一声口令,便将册子交给一个付官,退到一边,原来他一个大字不识。当下那付官喊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答应一声:“有!”离点到苏建才的名字还老远,苏建才的心就跳起来,终于听见了“苏建才”三个字,他仿佛是鼓起了平生的力气喊了一声:“有!”可是那声音仍然微弱的只有他周围几个人才能听见。

  点名顺利进行完毕,刘中正站起来讲了一通“军人守则”,就散伙了。

  苏建才从操场回来,懒洋洋地往炕上一躺,就听见对面团长屋里唧唧喳喳吵个不仃,啊!他们在分赃呢!一忽儿,军需走进来扔给他两块现大洋说:“拿去买烟抽吧。”

  他望着这两块现大洋,就象看见两个魔鬼,不由想起被土匪抢走的他那五十块钱,而如今自己不也作了土匪吗?他回想起自己的以往,不禁感叹道:“想不到我苏建才落到了这种地步!”

  苏建才在学校里是有名的才子,写一手好字,画一手好画,而最出色的是他写的抒情诗,很受老师同学的赞扬,大家都称他为“中国的雪莱”。他自己也立志成为一个诗人。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他那颗民族反抗的心燃烧起来,卷进了这场大风暴,他不顾千辛万苦去追赶中央军,可是结果落了个光打光;他怀着满腔的热情投入民军,可是不知不觉又作了土匪。他感到在这强大的黑暗压力下抬不起头,在这错综复杂的情况面前,茫然、悲忿、悔恨、愁苦、失望,一起朝他袭来……

  “苏付官,”忽然进来一个勤务兵说,“你的信。”他接过信,急忙拆开一看,但见上面写道:

  哥哥:

  听说你回来了,我很高兴。可是听说你参加了民军,我又很吃惊。我想你很快也就会明白了。如果你真心愿意抗日,希望你马上回到家乡来,咱们区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已经成立了战委会、农会、自卫队,广大群众动员起来,正在进行备战工作和减租减息,真是热火朝天!欢迎你早日回来吧!

  妹 建梅十一月七日

  他看着看着,两只手紧紧地握住那张信纸,象是掉进大海里,突然抓住一棵树一样。共产党,共产党,为什么刘中正大肆诬蔑共产党呢?他明白了,这是因为共产党是真正抗日的,民军是土匪啊!他下定决心,听妹妹的话,找共产党去!

  五更,大地还在朦胧中。苏建才爬起来看了看身边几个赌棍,因为昨晚熬了夜,现在呼噜呼噜睡得正沉,他用辞职书将两块现洋包了起来,压在枕头底下,穿上他的便衣,装做小解,便溜出了耶稣堂。

  他想:这差事是他二叔介绍的,要走也得告诉他一声,不然使他面子上不好看,拐过西亍口,便直奔苏金荣的公馆,走到门口,他忽然仃住脚步,猛省道:“啊!不能见他。我为什么这样胡涂?这一切不都是他摆的圈套吗!”他仿佛生平第一次发现了他二叔的阴险、毒辣,苏金荣那斯文带笑的面孔,一下子变得狰狞可憎,好象要抓住他吃了似的,不由打了个寒颤,返身急急出了北门,上了奔肖家镇的大路。

  他张惶地在大路上奔走着,不时地回头张望,生怕刘中正派人追了来。其实他倒不是怕刘中正,有着苏金荣的面子,刘中正怎么不了他;他实际怕的倒是苏金荣,要是苏金荣发现他投共产党,岂肯放他走。不过他一推算,就安下心来,现在天还早,团部也许还没有发觉;就是发觉了,还得往司令部转,等转到苏金荣那里,就不知什么时候了。忽然他又想起了他的母亲,走的仓促,也没能告诉她一声,她知道了不知又该哭成什么样子?儿子闺女全走了,只孤单单地留下她一个人。不知怎么他又埋怨起建梅来:你是个女孩子家,守着娘多好,为什么出来呢?我出来才是理所应当的。想到这里又忽然惭愧起来:自己走错了路,反而落到妹妹后面,如今又来找她,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看准这条路呢?一句话,来晚了……

  想着走想,他忽然感到脚下一空,噗通一声,掉了下去,半晌才明白这是摔在沟里。他想: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走下路了?站起来一看,见这条沟齐刷刷地斩断了公路,沟旁翻着黄澄澄的泥土。他明白了,这是防止鬼子的汽车,有意破的路啊!以后每走不上半里路就有一条破坏沟,公路两边所有的马车路,都挖了五六尺深,沟沿上挖下了无数的单人掩体,这不是证明共产党要在这里坚持抗战吗?谁说共产党光卖咀巴?……

  肖家镇南亍口的那棵老槐树和小学校的白墙壁,渐渐映入了他的眼帘,不由长出了一口气说:“可到家啦!”

  “站住!”突然一声口令,从沟里跳出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把他拦住。那男孩拿一杆苗子枪,女孩背一个小书包,伸出一只手说道:“路条?”

  “啥路条?”苏建才莫名其妙。

  “过路的路条啊!”小女孩用眼睛丁着他,男孩子的苗子枪逼的更近了。

  “我才回来,不知道,让我过去吧。”他说着就往前走。男孩把枪一扔,上去抱住他一条腿,死也不放。

  苏建才只好说:“我找战委会有事。”

  女孩说:“跟我走。”

  男孩把手松开。苏建才跟着女孩朝镇里走去,女孩警惕地和他拉开一个距离头前走,男孩在后边狠狠丁着他,生怕他跑了。这时他才看到女孩左胳膊上戴一个红袖章,上面写着“儿童团”三个字。

  离镇不远,苏建才望见小学校门前围着一圈人在开会,中间有个穿长衫的人在讲话,他渐渐看清这是小学校的校长马宝堂在讲话,便问道:“他是干什么的呀?”

  女孩说:“这是战委会的主任你都不认识,你还说你找战委会哩!”

  苏建才想:原来他是战委会的主任啊!忽听一阵掌声,马宝堂退了下去,大概是讲完了。又听见一个人说:“请农会主任讲话。”

  霎时人群中出现了个瘦高老头,苏建才一楞:“这不是赶车的老孟吗?”

  只见老孟抖动着白胡子讲道:“乡亲们,我这个大老粗说话好干脆。抗日先得吃饱肚子,可是庄稼人谁不是少这顿没那顿的……”

  “有!”一个小伙子打断他的话喊道,“苏金荣家里的粮食三年也吃不完。”

  “对,”老孟接着道,“不只他一家,财主们谁家没有?所以就要实行减租减息,抗日大家都有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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