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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他差一点喊出来,他全身紧张得像块石头,他的心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怎么办?这个匪徒认出了我,那一切全完了。而且他也必然毫不费事地就能认出我。这个匪徒他是怎么来的呢?是越狱了吗?还是被宽大释放了他又来干呢?”

  他眼看着两个匪徒已把小炉匠押进威虎厅。他急躁地两手一擦脸,突然发现自己满手握着两把汗,紧张得两条腿几乎是麻木了。他发觉了这些,啐了一口,狠狠地蔑视了一番自己,“这是恐惧的表现,这是莫大的错误,事到临头这样的不镇静,势必出大乱子。”

  他马上两手一搓,全身一抖,牙一咬,马上一股力量使他镇静下来。“不管这个匪徒是怎么来的,反正他已经来了!

  来了就要想来的法子。”

  他的眉毛一皱,一咬下嘴唇,内心一狠,“消灭他,我不消灭他,他就要消灭我,消灭小分队,消灭剑波的整个计划,要毁掉我们歼灭座山雕的任务。”

  一个消灭这个栾匪的方案,涌上杨子荣的脑海,他脑子里展开一阵激烈的盘算:“我是值日官,瞒过座山雕,马上枪毙他!”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向他的枪把,可是马上他又一转念,“不成!这会引起座山雕的怀疑。那么就躲着他,躲到小分队来了的时候一起消灭。不成,这更太愚蠢,要躲,又怎么能躲过我这个要职司宴官呢?那样我又怎么指挥酒肉兵呢?不躲吧!见了面,我的一切就全暴露了!我是捉他的审他的人,怎么会认不出我呢?一被他认出,那么我的性命不要紧,我可以一排子弹,一阵手榴弹,杀他个人仰马翻,打他个焦头烂额,死也抓他几个垫肚子的。可是小分队的计划,党的任务就都落空了!那么,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要在这以秒计算的时间里,完全作出正确的决定,错一点就要一切完蛋。他正想着,突然耳边一声“报告”,他定睛一看,一个匪徒站在他的面前。

  “报告胡团副,旅长有请。”

  杨子荣一听到这吉凶难测的“有请”两字,脑子轰的一下像要爆炸似的激烈震动。可是他的理智和勇敢,不屈的革命意志和视死如归的伟大胆魄,立即全部控制了他的惊恐和激动,他马上向那个匪徒回答道:“回禀三爷,说我马上就到!”

  他努力听了一下自己发出来的声音,是不是带有惊恐?是不是失去常态?还不错,坦然,镇静,从声音里听不出破绽。

  他自己这样品评着。他摸了一下插在腰里的二十响,和插在腿上的一把锋利的匕首,一晃肩膀,内心自语着:“不怕!有利条件多!我现在已是座山雕确信不疑的红人,又有‘先遣图’的铁证,我有置这个栾匪于死地的充分把柄。先用舌战,实在最后不得已,我也可以和匪首们一块毁灭,凭我的杀法,杀他个天翻地覆,直到我最后的一口气。”

  想到这里,他抬头一看,威虎厅离他只有五十余步了,三十秒钟后,这场吉凶难卜、神鬼难测的斗争就要开始。他怀着死活无惧的胆魄,迈着轻松的步子,拉出一副和往常一样从容的神态,走进威虎厅。

  威虎厅里,两盏野猪油灯,闪耀着蓝色的光亮。座山雕和七个金刚,凶严地坐在他们自己的座位上,对面垂手站立着栾匪。这群匪魔在静默不语。杨子荣跨进来看到这种局面,也猜不透事情已有什么进程,这群匪魔是否已计议了什么?

  “不管怎样,按自己的原套来。”他想着,便笑嘻嘻地走到座山雕跟前,施了个匪礼,“禀三爷,老九奉命来见!”

  “嘿!我的老九!看看你这个老朋友。”座山雕盯着杨子荣,又鄙视了一下站在他对面的那个栾警尉。

  杨子荣的目光早已盯上了背着他而站的那个死对头,当杨子荣看到这个栾匪神情惶恐、全身抖颤、头也不敢抬时,他断定了献礼时的基本情况还没变化,心里更安静了,他便开始施用他想定的“老朋友”见面的第一招,他故意向座山雕挤了一下眼,满面笑容地走到栾匪跟前,拍了一下他那下坠的肩膀,“噢!我道是谁呀,原来是栾大哥,少见!少见!快请坐!请坐。”说着他拉过一条凳子。

  栾匪蓦一抬头,惊讶地盯着杨子荣,两只贼眼像是僵直了,嘴张了两张,也不敢坐下,也没说出什么来。

  杨子荣深恐他这个敌手占了先,便更凑近栾匪的脸,背着座山雕和七个金刚的视线,眼中射出两股凶猛可怕的凶气,威逼着他的对手,施用开他的先发制敌的手段,“栾大哥,我胡彪先来了一步,怎么样?你从哪来?嗯?投奔蝴蝶迷和郑三炮高抬你了吗?委了个什么官?我胡彪祝你高升。”

  栾匪在杨子荣威严凶猛的目光威逼下,缩了一下脖子。被杨子荣这番没头没脑、盖天罩地、云三吹五的假话,弄得蒙头转向,目瞪口呆。他明明认出他眼前站的不是胡彪,胡彪早在奶头山落网了;他也明明认出了他眼前站的是曾擒过他、审过他的共军杨子荣,可是在这个共军的威严下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座山雕和七个金刚一阵狞笑。“蝴蝶迷给你个什么官?为什么又到我这来?嗯?”

  杨子荣已知道自己的话占了上风,内心正盘算着为加速这个栾匪毁灭来下一招。可是这个栾匪,神情上一秒一秒的起了变化,他由惊怕,到镇静,由镇静,又到轻松,由轻松,又表现出了莫大希望的神色。他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杨子荣。

  杨子荣看着自己的对手的变化,内心在随着猜测,“这个狡猾的匪徒是想承认我是胡彪,来个将计就计借梯子下楼呢,还是要揭露我的身分以讨座山雕的欢心呢?”在这两可之间,杨子荣突然觉悟到自己前一种想法的错误和危险,他清醒到在残酷的敌我斗争中不会有什么前者,必须是后者。即便是前者,自己也不能给匪徒当梯子,必须致他一死,才是安全,才是胜利。

  果不出杨子荣的判断,这个凶恶的匪徒,眼光又凶又冷地盯着杨子荣冷冷地一笑,“好一个胡彪!你——你——你不是……”

  “什么我的不是,”杨子荣在这要紧关头摸了一下腰里的二十响,发出一句森严的怒吼,把话岔到题外,“我胡彪向来对朋友讲义气,不含糊,不是你姓栾的,当初在梨树沟你三舅家,我劝你投奔三爷,你却硬要拉我去投蝴蝶迷,这还能怨我胡彪不义气?如今怎么样?”杨子荣的语气略放缓和了一些,但含有浓厚的压制力,“他们对你好吗?今天来这儿有何公干哪?”

  七个金刚一起大笑,“是啊!那个王八蛋不够朋友,不是你自己找了去的?怎么又到这里来?有何公干哪?”

  杨子荣的岔题显然在匪首当中起了作用,可是栾匪却要辩清他的主题。瞧七个金刚一摆手,倒露出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气,“听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别扯淡,今天是我们三爷的六十大寿,”杨子荣厉声吓道,“没工夫和你辩是非。”

  “是呀,你的废话少说,”座山雕哼了哼鹰嘴鼻子,“现在我只问你,你从哪里来?来我这干什么?”

  栾匪在座山雕的怒目下,低下了头,咽了一口冤气,身上显然哆嗦起来,可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干哑哑的嗓子挤出了一句:“我从……蝴蝶迷那里来……”

  杨子荣一听他的对手说了假话,不敢说出他的被俘,心中的底更大了,确定了迅速进攻,大岔话题。别让这个恶匪喘息过来,也别让座山雕这个老匪回味。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那么栾大哥,你从蝴蝶迷那里来干什么呢?莫非是来拿你的‘先遣图’吗?嗯?”杨子荣哈哈地冷笑起来。

  这一句话,压的栾匪大惊失色,摸不着头绪,他到现在还以为他的“先遣图”还在他老婆那里,可是共军怎么知道了这个秘密呢?他不由得两手一张,眼一僵。

  “怎么?伤动你的宝贝啦?”杨子荣一边笑,一边从容地抽着小烟袋,“这没法子,这叫着前世有缘,各保其主呀!”

  这个匪徒愣了有三分钟,突然来了个大进攻,他完全突破了正进行的话题,像条疯狗一样吼道:“三爷,你中了共军的奸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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