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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孙达得顺着杨子荣树上刻的记号——每隔五六棵树用匕首在树上削过露出的白茬,蹽开长腿,一直走了三天。

  近些天来,没下大雪,风也不大,这就加快了孙达得的行进速度。

  腊月二十四日下午,他离开小分队整三天了。他那无穷的体力,被那比沙滩还要松软的大雪原给消耗了,他疲惫得浑身松软。雪地好像存心和他找麻烦,越疲劳它陷得越深。孙达得每走一步,不是什么向前迈腿,而是从雪窟里向外拔腿,或者说是从烂泥塘里向外拔腿。左腿刚拔出来,右腿又陷进去,拔得越费力气,陷得就越深。有时为了拔出右腿,而把全身的重量全部压在左腿上,这就使左腿陷得更深,有时竟几次拔不出来。

  这一趟远距离联络,也更加丰富了孙达得的雪地行走的知识,当他实在拔不出腿的时候,逼得无法,只得躺在雪地上,像一匹拉车被陷住的马,急促地喘息一会儿,起来再干。

  有一次他实在爬不起来了,挣扎了一阵,毫无效果,偶尔他侧身一滚,想仰卧一会儿,可是这一滚,突然觉得身体轻快了很多,在他滚动的地方,一点也没陷下去。孙达得一阵轻松,回头望了望自己滚过的一段路程,刚压上了一点微弱的痕迹。

  “妈的!”他奇怪地自语道,“我的全身的重量,倒比两只脚还轻?真他妈的欺侮人,这存心是逼我孙长腿滚了去呀!好!妈的,为了完成任务,滚爬都行。”

  从此孙达得的前进中,有走,也有滚,雪浅的地方他就蹽开长腿,雪深的地方,他就滚上一阵,越过深雪地带。

  天色渐渐昏暗,杨子荣留的记号仍无尽头。

  孙达得心焦得浑身发热,心里老翻腾着:“时间!时间……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我完成任务的时间还只剩三天了……”

  这短促的时间和焦躁的心情,更加激动了他为党工作的高度的责任心,给他增加了力量,疲劳逐渐地在他身上被驱逐了。

  可是每走一步又给他带来了另一种更担心的情绪,“杨子荣同志到底怎么样了呢?出没出危险呢?快走!只有快到联络点,一切才会明白。”

  此刻他的腿和心一样,由松软变得绷紧,力气增加了,速度加快了。他边走边张望,来到一个小山包的边缘,突然发现前面有一棵周围没有大树遮盖的小树,小树人头高处的树杈上,搁着一块什么东西。他顿时乐得跳起来,但他又马上沉住了气,“不能冒失,看看……”他赶忙蹲在一棵树下,像一个搜索兵一样,仔细地向四周窥觅了一阵。当他确信没有敌人埋伏之后,便拚命地跑上去。“找到了,找到了!好顺利!”

  他一面拿下树杈上的那块黑石头,一面急急地在树干上到处摸索。也许是由于心急,一时气急找不到他要找的地方。孙达得又是一阵心跳,心里担忧起来:“难道杨子荣同志没做完他的全部联络准备工作就……”在这一愣神的瞬间,他忽然瞧见就在他眼前的树皮上,有一处有点异样,赶忙伸手一按,那树皮竟活动起来。“妈呀!你在这里!你怎么不说话呀!”

  孙达得高兴得心快跳出来了,他伸手拔出匕首,叭的一声,把匕首刺在那块树皮上,然后轻轻撬了撬刀尖,往外一拔,一片香烟盒大小的树皮,随着他的匕首脱落下来。同时,从里面滚出一小卷白白的桦皮膜卷来。孙达得赶忙拾在手中,狠狠地把它握了两下,“哎!哎!你可来了!”他抬起头,遥望着北边,“老战友,英雄!你成功了!”接着,他小心地把它装入怀中,长喘了一口气,眼睛向四外一看,林中像死一样地静,黄昏笼罩了下来,而疲劳也像黄昏一样,袭上他的心头。腿也软了,好像现在挪动一步,都是十分困难的。“真需要休息一下,哪怕是一点钟也好。”

  他不由自主地就要倒下,屁股刚一着地,立即发现他眼前一百米外的一棵大树下有一座四合的雪墙,孙达得微微一笑,“嘿!还有座避风墙,享受享受!”他手一按地,想直起腰来,可是腰腿已经酸疼酸疼,腿关节格格直响。

  他挪动沉重的步子,忍住腰酸腿疼,慢慢地走近雪墙,一下倒在雪墙里,立刻就要矇眬入睡。

  忽然剑波亲切的面容,浮现在他的眼前,剑波紧握着他的手,“达得同志,给你的时间只有六天,六天完不成你七百里雪地的联系,那么我们将会失去任何有利的时机。记住!时间就是力量!你去吧!祝你成功!”

  孙达得蓦地跳起来,心脏紧张地跳动,他想着二〇三首长临别时的叮咛,他的眼睛亮了,目光戳穿了大地的昏暗,他凝盯着围在自己身旁的雪墙。他抓起两把雪,抹在自己的脸上搓了一阵,刺骨的凉意提起了他的精神。

  “走!今天已经三整天了,不能因我孙达得失去了有利时机!走!越快越好!”

  他鼓足了力片,瞪大了眼睛,刚要开步走,突然雪墙上隐约的花纹吸引住他的视线,他贴近了雪墙俯首一看,杨子荣粗大的手印,印在雪墙上,这才恍然明了这雪墙是杨子荣的劳动。孙达得心里一阵热乎,自语道:“老战友,我已经来了!为了胜利我马上要返回去。”他把自己的手按在杨子荣的手迹上,“来!老战友,咱们握握手吧!同志,再见!”

  孙达得掏出饭团,吞了几口,蹽开大步,奔向回路。高大的身影,没入昏暗的森林里。

  【第十八章 二道河桥头大拚杀】

  腊月二十八日。

  小火车在雪原上向夹皮沟急驰。

  车上的人,大多是妇女和老头,新生活给他们满身的喜悦,车上一起欢笑。妇女们紧紧抱着她们的包裹,不眨眼地盯着,深怕它掉下火车跑了似的。老头们美滋滋地叼着烟袋,瞅着他们买回的东西,一声不响。

  中年妇女们也不知哪来的那么些欢笑和话语,一路上说笑不绝,东扯西拉,取乐逗笑。“我这个布细。”“你那个棉花绒长。”“这是双结线的。”这个说:“回去先给当家的做上套棉袄棉裤,好上山打猎。”那个说:“回去先给上山的做副大手套,做双原皮鞋,吊个大皮帽,别冻坏了手脚和耳朵。”

  年轻的妇女,只是腼腆地抿着嘴笑。笑别人,也在想自己。从神情上可以完全看出她们内心,也在甜蜜地想着回去怎么给她们年轻的男人打扮。她们对自己男人关切的心情,更甚于那些大婶大嫂们。

  这支夹皮沟屯的妇女山货贸易队,在牡丹江一共交易了不过四五天,就学会了不少的歌曲,什么《东方红》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呀!都能唱得烂熟。

  真的,她们在解放了的城市里,对那里人民新生活的一切,特别是对那举目可触、竖耳即闻的遍地歌声,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她们像从浓烟呛人的地方奔到了空气新鲜的花园;又像在久雨不晴乌云笼罩的日子里,突然拨云见天,看见了和煦的太阳。短短的几天中,她们饱尝着这从来没有过的自由和幸福。

  她们学的歌,在城里时腼腆得还不好意思放声唱,上了她们自己的小火车后,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最初是一个人在哼唱,接着是两个、三个、十个……二十个……全车一起唱起来。声音愈唱愈洪亮,精神越唱越饱满。那和谐的音调,清晰的歌词,嘹亮悦耳的声浪,随着急驰的小火车,荡漾在雪原的天空。唱得那小火车也减少了震动,它啌啌咣咣的节奏,成为雄壮的打击乐,更增加着歌声的壮美。它和她们,在这空谷雪原林涛起伏的铁路上,演奏着歌颂共产党、歌颂自由幸福的大合唱。

  人心感万物,人欢物亦欢。这里的一切山呀!树呀!雪原呀!也像在随着人心欢笑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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