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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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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民国十六年的深秋,霜白风寒的日子。 整个县城为了一项隆重的庆典忙碌着;人们在一片欢欣中互相奔走传告,说是北伐军中,寰宇知名的何将军,将代表蒋总司令贲临淮上,祭奠光复战役里成仁的烈士,宣慰光复地区的万千黎民。 淮上的人们,甚至连三尺孩童,都熟知何应钦将军的名字,熟悉他在北伐前后辉煌的战绩,对于这位儒雅敦厚,但临阵时却又勇猛无敌的将军,无不万分崇敬,人们更传诵着他为革命而吟的: “将军偏不解风流, 弃马跃舟向下游!” 那种豪气干云的诗章和他的阵前轶事。 在何将军莅临前夕,居民们就欢声雷动的准备着,县城的数十里城墙上、每一条大街上,数不尽的欢迎墙字,五色标语,以及大幅的红布横招,四面的城门箭楼,油漆一新,分悬上国父及蒋总司令的画像,并绕以十丈彩环。 北门外的大洋桥,是何将军入城的通路,桥面铺展开长幅的红毯,每一桥墩附近,都交竖着党国的旗帜,迎风耀日,刷刷的飘动着……那该是人间最鲜丽、最温暖的祥云。 宣慰台搭在城西的大校场中央,台高近丈,除了设有古色古香的雕花木栏外,并以无数鲜花和长青柏的绿枝装饰着,四周围上象征青天白日满地红的蓝、白、红三色彩布,这些鲜花和无数柏枝,都是四乡民众主动放车送来的,柏枝更是采自无数族系的祖茔,不单是生者献上这份虔敬的诚心,连死者都将感怀北伐军拯民救难的革命壮举,他们将因国土统一、子孙安享盛世而含笑长眠。 北伐军淮上驻军的鼓号队,很早便勤加练习着,准备在庆典之夜,引导庆祝淮上光复的大游行行列,无论是云霞初动的清晨,或是虹彩满天的黄昏,人们都能听得见悠扬嘹喨的号角和声势如雷的鼓声。 一向荒凉冷落的禹王台也热闹起来,万千无名烈士和死难义民的碑石,在古树参天的丘顶竖立起来,人们所竖立的,不仅祗是一方镂有辉煌词语的巨石,而是在他们心中、眼中、最深的记忆中,镂下了一页永难更易、永难忘怀的真实历史,这历史将像长风一般的代代传扬,为后世子孙所记取,并且参悟。 “何总指挥入城了!” “总指挥……他真的入城了!” 庆典的那一天,虽然秋风略紧,但却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无数无数的人群,从邻近乡镇,各处邻县闻风麇聚而来,县城内外各处,金阳普照着,街头巷尾都挤满了闹哄哄的人流。 迎接何总指挥入城的场景,实在是万分热烈感人的,居民们惯以传统的、原始的方式,表达他们对北伐王师的欢迎和感念,从晨至夕,整天就没断过鞭炮声、串儿鞭、大龙鞭、对子炮、冲天炮、昂贵的欢庆焰火,此起彼落,连续不断的迸响着,使人根本无法听得清小声的言语,鞭炮所迸扬的烟雾,从各方袅袅升起,笼罩在县城上空,变成一片吉庆的淡蓝雾幕,久久不散的凝结着。 人流踩踏着一层层软软的爆屑儿走着,爆竹屑多得整个地掩盖了石板铺成的街道,无论人们走到哪儿,都看得见家家门前所摆设的香案,有些人家使用金漆的长案,案面上设有细瓷的、古铜的、或鼎状的大香炉,纯银的,镂有龙凤花式的烛台,更摆满了大盘大碗,花样繁多、内容丰富的供品,龙卷蜡,大红蜡,亮着明晃晃的光舌,线香和沉檀的气味,使人有久远时日大年夜的联想。有些人家孤门小户,香案也比较寒伧,红窑土香炉,白木小烛台,一柱小香,一对细蜡,一碗清水,也表示了他们赤诚的心意了。 还有比这更例外的吗? 花子堂里成百的叫花子们,执着新漆妥的红漆棍,满街唱着流行各地、歌颂仁者之师的民谣和他们新编的莲花落儿,茶楼酒肆大敞着门,把酒瓮和茶桌抬到大街边,任人免费吃茶饮酒,为了争睹何将军的丰采,随处都有挤失了的帽子和挤脱了的鞋。 大白天情况如此,黄昏之后,可就更热闹了。 “走啊!看游行去啊!” “看灯会去啊!” “先听何总指挥演说才是真的。” 通过一路明亮的繁灯和初升的月色,在皎洁光明、欢情腾越的初夜时,数万人群挤向大校场去,把那样广阔的平野围成叠叠层层的人山。 宣慰台上,亮着数十支吐长焰的桐油爝火,那种带喜气的、明亮微红、生意盎然的跃动火光,照亮了挺立台前的何总指挥的形象,和围绕在他四周千百层开花的笑脸,即使扬声器劝告着人们安静,也压不下发自无数心灵的、激奋欢狂的吼声。 “……兄弟谨代表蒋总司令,履历江淮,以惶恐之心,接受同胞们鼓舞鞭策,奋力北进,誓以必死决心,铲除军阀祸乱,完成北伐,统一我中华疆土!”何总指挥的语音是那样的坚定,气度是那样从容,但他的演说,屡次被雷动的掌声打断,使他不得不伫立等待着。 这样的掌声,已使他等待多次了。 这时候,河对岸一条狭窄的临河小街中段,一家小客栈前廊边的暗影中,一个抛掷掉自己名姓的瞎子——昨日的豪士关八爷,静静的站立着,小馄饨姑娘在一边搀扶着他,他也微扬着脸,面对着隔着河的宣慰台,悉心聆听着何将军真挚感人的演说。 将军用深入浅出比喻,流利通俗的字句,阐释着全民宗奉的三民主义的主要内容,并且以肯定的、充满信心的语气结论说: “伟大的主义,保证了革命的无限前途!即使在未来的革命进程中,遭遇到列强的阻挠,以及任何障害与严重的折挫,但主义的光辉不减,吾人坚信必得最后的成功与胜利!” 关八爷听着听着,他风尘满布的脸子泛出了安慰的笑容,何将军每讲一段,他就频频的脱出沉思,自个儿点着头,他自语般的吸动嘴唇,喃喃着: “道理确是不错的,朝后么?该看怎样去行了!” 演说之后,紧接着就是大游行开始,行列从大校场经鼓乐前导,缓缓的引出来,数十里迤逦的行列,数十里各式各样的彩灯,行列从城根东走,灯影倒映在河面上,闪摇起千万道五彩的虹波,使人目不暇给。县城里无数机关、民间团体,准北运商学校、三农、六师、邻县各学校师生代表,都参加提灯游行大会,他们分别高呼着口号,并且唱起民间熟悉的歌来:“打倒北洋,除军阀,除军阀……” 这样亢奋的歌声,迸发着扬起,恰如一道温暖人心的火流,在群众夹道的长路上流淌,词意是一些明朗腾跃的火花,迸落到哪里,就燃烧到哪里,一队人唱着,一群人跟着唱了,大群人也跟着唱了,所有听得见这种歌声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含着亮晶晶的、欢欣和激奋交感而迸涌的泪粒,齐声的,如醉如疑的唱了,一遍不够,重复的再唱,隔着泪光,他们看见了云一般上升的希望。 但站立在廊间暗处的盲者关东山,祗是悉心的听着,群声壮阔如海涛,他甚至听不清词意,他却感到这是一种全新的,欢乐的,升腾的声音,他说不出它有多使人感动,是的,旧的时代已逝,新的时代到来了!他并不怀疑,不怀疑一切可阐明的道理,他觉得有生以来,从没像今夜这样感到安慰过,这一夜,单祗是这一夜,就已使他半生遭逢的不幸和苦痛,得到足够的补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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