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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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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八爷执意要出门,一个老账房怎能扯得转他?程青云一松手,关八爷就跨出门槛儿,一跛一拐的走到街心去了。雾后的朗晴天,朝阳洒一街温暖明亮的铜黄,街心的地面仍带着些雾露的潮湿,拐杖头点落下去,地面上便留下一路显明的圆形凹点儿。 程师爷说得不错,离万梁铺七八丈地的街道口,凸出的砖墙中间,一道粗大的木栅门真个是关严了,碗粗的光滑的木柱上盘着三条青蛇似的铁练,每条铁练接头的地方,都挂了一把巴掌大的头号羊角锁。这样的木栅门不仅是万家楼有,几乎所有北地的大小集镇也都有;当初人们在一条街道的中段造了几道栅门,大都是为了防盗匪用的;恐怕万一有大群明火执杖的盗匪涌来卷劫时,镇上人便可立即封上栅门抗匪;关八爷皱着眉头略一思忖,便觉出在这样的大天白日里,又无盗匪卷劫,万家楼实在没有封起街内各处栅门的道理,无怪乎程青云那老头儿要大惊小怪,疑神疑鬼了。 他扶着拐杖,正对着关闭的栅门走过去,就见原分坐在栅门两边长条青石上的两个端着洋枪的汉子,神色紧张的互使个眼色,缓缓的站起身来,胁下挟着枪,有意无意的把枪枝摆动着,而那两支黑洞洞的闪光的枪口,总在暗暗的瞄向着自己。 “两位早啊!”关八爷隔着木栅门,安闲的招呼说。 那两个汉子又互丢了一个眼色,齐朝关八爷说:“八爷,您早。” “昨夜起了好大的雾,今早的雾更浓,好像烈火上的蒸笼似的。”关八爷又说:“没想到退得那么快,转眼就见阳光了。” “是啊,八爷。”一个说:“这多年来,都没起过这么浓的大雾了。” “春来的浓雾主兵凶,不是什么好兆头,八爷。”另一个接渣儿说。望清了关八爷孑然一身,没牵马,没带枪。祗扶着一支拐杖在手上,两人的神色就松弛下来,一句递一句的跟关八爷聊起天来了。 “外边起什么变故吗?”关八爷说:“我猜假如没变故,万家楼不至于落锁关栅门的。” “没……没什么变故,八爷,祗是……” “祗是听说镇外的难民涌来太多,”另一个总算比较机伶些,抢着回话说:“牯爷因为忙着开祠堂门,召各房族集议族事,怕那些良莠不齐的难民趁机一股脑儿涌进来,所以就吩咐咱们关上栅门。” “嗯,是这么的?”关八爷随口称赞说:“你们的牯爷外表莽壮,谁知竟这么细心,可真算是祖中有细呢!” 两人无可奈何的跟着干笑起来。 “刚刚雾散前响钟,就是宗祠召人议事的了,”关八爷说:“那么牯爷如今是在宗祠里,对呗?” “是的,八爷。”两个当中较矮的一个说。 “沙河口的珍爷也该来了罢?” “没听说珍爷回来。”较高的一个说:“八爷,您的腿伤好转得真快,咱们全没料着,一晃眼功夫您就能下床走动了。” “八爷您的腿伤既没复元,还是不宜多走动。”较矮的一个意会到较高的一个岔开话头的用意,便忙不叠的抢着说:“依我看,您还是回万梁铺去歇着罢。” “谢谢两位关注我,”关八爷指着栅门,目光炯炯的望着那两个人说:“烦请两位不嫌举手之劳,替我开开栅门,带我去宗祠去见牯爷罢……” “这个……这个……”较矮的一个后退半步,嗫嚅着,一脸的难色。 “牯爷他……他吩咐……”较高的一个在关八爷目光逼视之下,也犹豫起来了。 “牯爷既说防着难民涌进万家楼,我总不是难民罢,”关八爷说:“我要见的正是牯爷,你两位放心,牯爷假如因此见责,自有我替你们担代。” 也就在关八爷说话的当口,栅门外的两边街廊下面,人头慢慢的多起来了,关八爷理直气壮的言语,引得好些人跟着出声批断枪队上不该这般小心火烛,大白天还不开栅门,这一来,两个汉子更僵持不下去了。矮个儿红着脸翻开短袄的下摆,就要从肚兜里掏锁匙,高个儿拉住他的手说:“等一歇,等一歇,容我再跟八爷告个罪……我说,八爷,您是有雅量的人,定不会让咱们底下人为难,这儿离宗祠不远,让我过去禀告牯爷一声,回头再来开栅门,搀扶您去宗祠罢。” 关八爷还没及答话,就见街廊边有个半老头儿,身上穿件蓝布短袄,腰间系着一条软巾,手里拎着一只扁扁的酒壶,拨开人群,一路歪斜直撞出来说:“好哇,我道是谁有它娘天大的胆子敢打我的徒弟?!原来是老二房的两个小子!你们敢打我那外姓徒弟,当然也能打我这旁房的叔叔了!” “那……那全是误会,”矮个儿说:“万才大叔,那是因为黑锁儿那小子先出口骂人,我才揍他的。” “你揍人使枪托?!你揍得真好!”万才的嗓子更带火了:“街廊下同族的叔伯大爷们全听着,牯爷刚主族事这才几天,老二房是人是鬼,全它娘小船没舵——整横了!他使枪托揍我那十来岁的小徒弟的脑袋,差点没把他那脑袋砸得像这把酒壶一样的扁?!……这话我正要进祠堂去叩头喊冤,跟牯爷和各房族的执事去讲去……” “我的个好大叔,您先甭嚷嚷好不好?”高个儿急忙上去作揖打躬的赔不是说:“就算咱们小哥儿俩得罪了您,老二房并没开罪您,您又何必嚷得这么难听,您要咱们叩头赔礼,咱们照办就是……” “谁稀罕你们叩那种臭头?!”万才指着那栅门说:“人家关八爷好歹是万家楼的贵客,上回朱四判官夜卷万家楼,若没有八爷他跟六合帮那干汉子挺身相助,你们两个小子,祗怕早就脑袋通风,躺进我的棺材了!如今你们脱了疮疤忘记疼,八爷他要进出栅门,也要脱裤子放屁穷磨唆?!锁匙拿来我开锁,有事我担代着……八爷他又不是罪犯,怕他跑了!” 不容矮个儿退缩,拨开高个儿犹疑的阻挡,万才伸手就从矮个儿的肚兜里摘出那串锁匙,把栅门打开了,笑着举起被踩扁的酒壶说:“昨夜这两个小子踩扁了我的酒壶,我没要他们赔壶还算好的,可见我万才睡了半辈子棺材盖儿,看得开,容得人,忍得气……如今栅门是我万才开的,我不赖着谁,你们爱喝酒,我请客,咱们到万梁铺喝早酒去……谁讲我没钱?!——昨夜牯爷要大板牙到我铺里去,刚订了我铺里的最后两口棺材!” 关八爷刚走出栅门,听着万才这样嚷叫,不由楞了一楞,再瞅瞅枪队上那两个家伙的脸,全都变了颜色,便温和的说:“两位别介意,权且引我到宗祠去见牯爷去罢,有难处,在我身上就是了。” “是的,八爷。”高个儿苦笑说:“也祗有望您成全了。” 关八爷转过街口,拐进了宗祠前的方场,太阳业已升得很高了,从高楼背后斜射在那片宽阔广大的方场上,使保爷家宅前的那道影壁长墙辉亮着。他一点儿也没介意两支长枪像押解般的跟随着他,他陷在闪电般掠来的感触之中……他不能忘记当面矗立着的石砌的高楼,不能忘记这块曾经是灯火辉煌,转瞬又曾血肉横飞的方场,承平和乱动,欢乐和哀愁,笑声和血雨之间的界限,全在人心摆动的那一瞬;假如人心没有私欲,这世上必无恩恩怨怨的纠结和无谓的争端! 这些日子当中所经历的风风雨雨,都植源在这里,在这里,自己率着六合帮的弟兄义助万家楼,和朱四判官开始结怨;这里的怨仇在南道上的小荒铺,在邬家渡北的枯树林,在盐市的庙会中结了血果,使许多亲切的人脸归入黑梦里,纸剪似的落纷纷!就算是这场恩怨在羊角镇的大庙前那般了结了,也祗落得血染青石方坪,一死一伤,能说不够悲惨?——最使人痛惜的是自己一直错估了朱四判官,把他目为世上一等狡狯刁蛮、凶横暴戾的恶汉,直到最后才发现他是世上稀有的直性人,是乱世人间从四面八方逼着他,把他硬塑成那样,他原不该遭到那样凄惨的下场……在这里开始,激发了自己救民拯世的悲情,才会有盐市兵起,才会有几场撼天震地的大攻扑,才会有遍野的难民……但总要有一番终结,不能再让北洋军得逞,使自己遗憾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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