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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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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她确是爱姑,老狱卒秦镇的女儿,他受了秦老爹临终时殷殷之托念念找寻的人,从她被黑色丧服包裹着的身影和她带怨含愁的苍白脸廓上,还能依稀觅得出当年的爱姑的影子……她这一生也可算埋葬在自己的手上,他也曾想挽回她的命运,但那是徒然的,就像那些数不尽的广大民间的悲剧一样,除非事前避免它,要不然,等到悲剧业已形成,就成为一种悲惨的确定。 他激动的喘息着,痛苦使他额头沁汗。 “你爹曾一再叮嘱我,要我找着……你。”他说。 “我爹怎样了?……八爷。”她跨前半步说,方灯抖索着,使灯罩的玻璃也发出细碎的响声。 这不是问询,这是闪电交加的滂沱的雷雨,渴切的盼望融合着强烈的亲情汇成的雷雨扑向他的头顶,他不畏红火,不畏比火更红的鲜血,他上得如林的刀山,下得死谷,敢以无畏的神情笑向着哗哗喷溅的枪口,但他却经不得这一声问询:他看见痛苦的生机,艰辛的忍耐,闪闪欲坠的张挂在她的眉眼之间,她活着就为这句问询。也许苍天能答,苍天该答她,为什么她会有这般悲惨的遭逢?!而关八不能……他默默的垂下头,不忍再触及她突然黯了的眼神。但他无法避过她的咽泣。 “告诉……我,我求您……告诉我……我爹他?……究竟……怎样了?”她跪倒下去,放下方灯,颤栗的掩住脸,她声音是沥着血的:“是生?……是……死?……单求你说明白,甭再瞒着……我这苦命人……” 他抬了三次脸,费尽力气才吐出话来: “他……死……了!姑娘。他在辽东患的病,埋骨在关外,临死托付我找着你,照护你……你从今恨我罢,姑娘。秦老爹病死他乡,你落进豺狼口里,都是由我关八起的因。你恨我,我还好受些。” 她突然不再咽泣了,抬起挂泪的脸,决绝的说:“不,我一点也不能怨恨您,八爷。您眼里看过更多悲惨事,那是命运!强人恶人造出来的命运!” 顿觉有火花从他眼瞳里迸射出来,他不再垂头。他想不到爱姑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比雷还响,比闪还亮,这正是世间悲剧的源头,她只是暴政和暴力所造成的大悲剧中的一个受难的人,她悲惨的活着,并没倒下去。她这样含悲忍辱的活着就是一种显示,一种抗争,她会这样站立在地上,无须谁伸出援手……不过她终竟是善良孱弱的女人,她吐述说:“我只……觉活得……太苦了,八爷。” “我……知……道……”他痛心的说:“你的遭遇,我全……知道……值得安慰的是当初卖你的人——卞三和毛六,都遭了活报。天道总在人眼里彰显的。你起来坐着,姑娘。” “我不再信天道了,”她起身说:“八爷,天道要藉着人去行。您就是……行天道的人,只是太孤单了。” “我不敢。”关八爷哑声说:“我也只是学着,勉力做个‘人’,跟受苦受难的万民一样,引颈切盼着北伐军早点扫除掉乌烟瘴气的北洋……我相信,真正的天道,总是有人行的。” “不要这么说,八爷。”她说:“您行得够多的了。您为谁受辛苦?为谁血里火里日夜奔波?……您怎的就从没想过自己?!……您的腿伤?……” “不要紧的。”他笑了一笑复又咬住牙:“我拿这条腿,换来了几百打救盐市的人枪,即使残废了,也够了本了。” “您在那儿带了伤,顶着大雷雨来的?” “羊角镇,朱四判官打了我两枪。”关八爷说:“这倒使我认识了他,不愧是个拿得起放不倒的汉子!可惜他自己,举枪击碎了头……骨。我总是一心救……人,到头来,反害了……人……” 爱姑沉默着,经过一阵过剧的熬煎,她已能在逐渐平静中,控住她的颤栗。雨声似乎收煞了许多,空气虽很凄冷,却多少含有一丝无语的温柔。 “有一个人,您却只能救她,不能再害她了!”她终于说:“菡英小姑奶奶,开春她咯了血……我知道她对您的一番情意……她,她……您知她是个要强的人……” 关八爷寂寞的悲凄的摇着头:“只……怪我生不逢辰,姑娘,我不是木偶,那只是一场梦……罢了,又远又朦胧。也许我只是填沟壑的料子,即算活着,也是一片浮云。你说叫我怎能?……” “但愿那一天能太平。”她说,意味深长的望着他。 “是的。”他喃喃着,他满眼晶莹的喃喃着:“是的……太平……” 但太平还很远很远,还得更多民命,更多尸体,更多鲜血去换取它。他泪光闪动的眼里,只有雷,只有雨,只有窗外恶毒毒的黑暗。一盏煤灯描着两张凄苦的脸,痛苦写在上面,希望也写在上面。她和他共了一晌沉默,拎起她的方灯。她曾经在大牢里望过他雄伟的背影,望过他血淋淋的棒伤,也曾偷偷爱恋过他,把他在少女的心中描出一个朦胧的梦。 雷打过,火烧过,如今那梦画只留下一阵阵隐痛而已,她如今已不再是爱姑,当初的爱姑早已死了,她只是裹在黑衣里的躯壳,她是万梁的未亡人万小娘。环境和人言限着她,使她连为关八爷侍奉汤药都成为过份之事了。但她决计要亲来侍奉他,为报答菡英小姑奶奶的厚遇,为更多待救的生灵,她将不管万家楼那些人们流怖怎样的闲言。 “您……保……重。八爷。”她含泪说。门扉隔断了她闪出去的影子,方灯转至窗格外,她又叮咛着:“保重身子,明天我亲来熬药。” 灯焰跳动着。远方有一声鸡啼,牵起无数鸡啼。 这正是江防军初次冒雨总攻盐市的时辰…… 江防军开出西大营时,天已经哭泣起来,不过雨势并不大而已。糟的是从县城到盐市这段路,全是黑淤土和红黏土,略沾些雨水就化成一片泥泞。那些泥泞经先行的马队一践踏,更黏黏乎乎的成了陷人坑了,天色灰黯得可以,鼓声也击不透低压的层云,县城周边的土岗缺口,张着黑糊糊的大嘴,把那些流走的队伍吞吸着。 不单是塌鼻子师长有这种瘾头,几乎所有的北洋将军们都喜欢藉着开战亮亮军威;塌鼻子最得意的,就是他这支兵在大校场上的辉煌成就了。江防军在烟迷的细雨里经过大运河上的洋桥,塌鼻子师长半躺在城楼上特设的高背椅上,眯着眼瞧看着。不错,军威真够X赫的。经过一春天的加意喂养,马群更发膘了,出发前,那些马匹的长鬃短鬎以及浑身马毛全经梳理洗刷过,在灰蒙天色下显迸着油光,唯其那些马兵们驼着腰,更显得马匹的健壮雄伟,圆圆的马臀宽过门板,耸动着,连接成一波波的小浪。 这一拨马总有两百来匹,排展开来,少说也有半里宽,不用接火,光是摆摆架势亮亮威,也够瞧的了。马队算是开路先锋,这后边才是三面带黄穗儿的五色军旗,半飘半垂,凝凝寂寂的引过去,军旗后边跟着德式的军乐队,呜呜的响着号,咚咚的擂着鼓,那声音震得人像一口气喝了半壶老酒,有点儿晕晕陶陶的。 “瞧,它奶奶真是大军阵仗!”塌鼻子师长跟他的左右说:“也好让盐市上那帮井底下的土蛤蟆听听……也许有些家伙自出娘胎也没听过这种鼓号!” “他们只懂得吹牛角罢了!”善呵附的参谋长说,朝前欠着身子,两手分捺在膝盖上,活像一只遭雨淋湿的公鸡:“我不信,不信这把牛刀杀不了一只鸡。”他的凸出的喉管跳动一下,咽了一口吐沫。 桥面传出轰隆隆的响声,炮队开拔过去,几门使健骡拉着的包铁轮的小山炮抖索着,仿佛发了疟疾一样。步兵们走得满齐整,依然走着大校场上走惯了的马蹄步儿,灰色的硬盔帽儿,带硬匣的方块背包,随着屁股蹈舞的白毛巾,倒挂在肩上的枪枝,都够使塌鼻子师长满意的。 “好好拚,弟兄们!”塌鼻子师长捏着中气不足的嗓子朝下喊说:“冲开盐市,我一向舍得发赏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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