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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咱们不再干土匪了,没鼻子大爷。”小蝎儿说:“咱们的头儿四判官也已经死了。咱们弟兄如今全要跟着关东山关八爷去助盐市,关八爷是跟咱们头儿比枪时带下的伤。伤没好他就急着要来万家楼……咱们不放心,跟着下来,却找不着他。”

  “嘿,你们可真会说谎!”老头儿说:“专拿鬼话骗人。你们那儿是追什么关八爷?!你们是踩路儿,接暗线,打算再卷万家楼,上回你们开枪盖倒了保爷,这回更辣刮,没动手就先害死了业爷。”

  “谁害死了业爷了?您说。”

  “有人在水塘边打算掬水喝,忽然发现脚下有根麻绳头露在水面上。”没鼻子大爷说:“那人一时好奇,伸手拉动一下,业爷就从水底翻了上来,双手反缚着,背上还着人系了一柄铁犁头——他脑后有裂伤,是被人先拿钝器击倒后,沈尸在塘里的。想来你们比我清楚,——万家楼的人众口同声,全说是朱四判官害的,说四判官枪马聚屯在羊角镇,就是为了再卷万家楼。”

  “天晓得?!”小蝎儿双手捏着拳,叫说:“天晓得,朱四爷死后还背了个谋杀的罪名!若论歹毒,这人可真歹毒到家了。”

  “亏得咱们适才没拉缰直放万家楼。”一个说:“假若冒冒失失靠近栅门,怕他们不拿咱们当土匪办?叫割掉了脑袋怕还不知是怎么死的呢?!”

  “这宗事可不是咱们的人干的,老爹。”小蝎儿说:“咱们的头儿业已死了十三天了,羊角镇的人全晓得这回事……关八爷离盐市,打算说动咱们拉枪去盐市保民,头儿拗着性子要跟他比枪,枪伤八爷后,他自戕死了的。关八爷挂虑盐市安危,放马下来找业爷……却不知业爷遇害了……”

  “就算八爷业已进入了万家楼,他这趟也算白跑了,”一个熟习万家楼内情的人说:“业爷遇害后,若是小牯爷作主,事情还好办,要换了珍爷作主,准不肯拉起枪队去助盐市。珍爷是个文弱书生,一向没有胆量,他未必肯大明大白的开罪北洋军。”

  “万家楼肯不肯听八爷的话,那还在其次,”小蝎儿说:“咱们耍枪玩命,却不怕开罪谁,即使北地这些大户不肯拉枪,咱们好歹还有几百人枪,好跟江防军豁着干一番,目前最使人担心的,还是八爷怎样了?!”

  一提及关八爷,大伙儿就捧着脸沉默下来了;无论这半个月来起了多少变化,朱四判官手下人总和万家楼的人有着极大隔阂,想盘马直进万家楼是行不通的,说退回羊角镇罢,更解不得悬虑。窗外的雷声像巨碾,辗压着四野,闪光擦白了油纸窗,雨在倾注着……

  雨在倾注着,万家楼的灯火在关八爷的眼里盏盏都成了双的。他毕竟撑熬过这半日的马程,驰过古老的七棵柳树来到这里了。万家楼在这许多年里,一直是走西道推盐汉子们的中途站,自己也曾在镇上盘桓过不少的日子,万金标老爷子对江湖浪汉的关注与照拂,万家楼住户们的温厚和平,都暖暖烘烘的久漾在人的心上;除却黑里那个久已残破的老窝巢,若说那儿还有个停翅暂栖的地方,那就该算万家楼了。

  或许因着落暴雨罢,万家楼南北大街上灯火零落,显得分外冷清,大部份店户人家都提早收市了,只有茶楼、浴堂等处还有晕蒙不清的灯的光球,隔着密雨闪亮着。白马经过这一路宾士涉跋,浑身满是泥污,被雨水冲出条条黑迹,渡过沟泓涉过水泊的行程对于牲口是一种艰苦的折磨,饶是它有无尽潜力,也乏得嘴角喷着白沫,顺着马环节一路流滴着。马背上的关八爷更惨,他浑身麻木,体内寒热交迸,每一环骨节都像松脱了一样,整个左半身受伤势牵制不能动弹,只能歪侧着身子,由右臂拢着缰绳,缓缓催着马走。

  马进栅门时,守栅的枪队上的人跟他说些什么,他听不见,那些浮泡样的语音被耳内的嗡鸣击散了,他的眼也仿佛是半盲的,白的青的黑的白的青的黑的……交互在眼瞳里腾跳着,追逐着,成一些浑噩的错乱的斑斓,浪似的涌腾、退落,旋又涌腾;斑斓暂退的一瞬,藉着雷电的闪光,他能够迅速瞥见万家楼重叠着的方形楼影,奇异的高举着,一边被闪光刷白,另一边是一片黑暗,闪光抖动,楼影跟着抖动,仿佛骤然的弯曲着崩颓下来,击向自己的额头。

  他在冷寂的街道上,在晕眩的敲击里,只有一丝摇曳的意念仍在招引着。他实在撑持不住了,渴需有一炉火,有松软干燥的衣物,有一些热酒,一张眠床,需有一个医生重新为他敷扎伤口,他觉得半生从没像今夜这样衰颓过,软弱过。他盘马转过横街,望见了张挂在拱廊高处的“万梁铺”的燃着的灯笼。

  有人从店堂里走过来,灯笼摇曳的碎光使他认出来人,那是在万梁铺多年的老账房程青云,他仍然戴着那顶闪光的青缎瓜皮小帽,穿着整整齐齐的长袍马褂儿,眯着眼,弓着腰,细颈子朝前伸得长长的,手里还捧着一管水烟袋,翘起的无名指和小指间倒夹着火纸煝儿。(燃烟用的一种纸卷儿。)关八爷想招呼什么,但他牙关咬僵了,张不开嘴来,程青云的脸在他眼里像隔了一层云雾,时而变扁,时而拉长,时而飘飘荡荡的像一张剪纸,时而又变得硕大无朋……人在雨里浸泡着还不觉得寒冷,马到通道间,经穿堂风一吹,满心就像埋进冰窖一样。

  老账房程青云的眼力不济,见有牲口进店,就赶着出来迎客,人到灯笼下一抬眼,不由惊得登登的后退了两三步;那来的这匹马?像从淤泥河里洗了身子来的,浑身全是溅污的泥浆,鬃毛上也遍粘着残碎的草末,马背上的人更是够瞧的,一身衣裤像打水里捞起来一样,滴哒滴哒朝下滴水,把通道的方砖全滴湿了一大片。

  虽说惊诧着,仍然挂下笑脸来说了:“您啦,也真是……什么样的急事儿?用得赶夜顶着这块漏天出门?又是雷,又是雨的……”说着,并不见对方答话,再一瞅,不由惊叫说:“啊,血!……您是那儿带了伤了?……来了,扶着这位客人下马。”

  但对方终于开口了,声音粗哑,像地狱的鬼灵:“你认不……得……我了?……我……我是关……八……”没等店小二赶来扶人,关八爷的右脚脱了镫,整个身子软软的滑下马背,那样晕厥在地上。

  不知经过了多么久的时光,蠕蠕流进喉管的热汤使他醒过来,眼前是一盏戴着细瓷灯笠的煤灯,一圈黯黯的灯华映着几张人脸,仍然有些奇幻,有些飘浮,仿佛双耳生了翅翼,扇乎扇乎的朝上飞着。他醒过来,发觉这是万梁铺的一间套房,自己仰躺在暖热的眠床上,正像是一场梦境。

  “好了,好了!八爷他醒转过来了!”谁说。

  “真算是暴雨落飞龙,”老账房的声音有些飘忽:“自打去年朱四判官夜卷万家楼之后,八爷领着盐车一去就没消息,光听南边来人哄传着,这些时八爷他怎样怎样……谁知他竟伤成这种样儿?!……您说他这伤势?……医生,关紧不关紧?”

  “嗨,这种透骨枪伤,最怕过早活动,更切忌沾上生水,如今他伤口迸裂,染了泥污,加上冷雨一激,使腿筋扭结……人又受了寒热,失血这么多,铁打金刚也虚弱不堪,即算能活得,也势必成残了。”

  “我说八爷,您打那嘿来?您究竟是怎么了?!”老账房几乎哀哭下来,抓住关八爷的手说:“您是万家楼的恩主,您竟……”

  “不要烦扰他,”医生说:“创口的血,我已替他止住,他半条腿的浮肿,要用热敷替他散,另外我开下驱寒热,健心脉的方子,快着人去配药,让他静静的睡罢。”

  关八爷缓缓的闭上眼,一片梦的轻云把他轻轻托起,他看见高高的河坝上的盐市浮在一片血海上,枪烟乱迸着,火焰蔓延着,无数伸长颈项的人脸在惊呼,但它逐渐的沉下去,沉下去,血海在翻着泡。

  “我……要见业……爷……”他呓语般的呻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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