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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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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你替我备一份纸箔,”关八爷说:“一俟弹头取出来,我就得去奠灵!我的白马鞍纤烦替我备妥,我不能因伤势耽搁行程。你知道,盐……市是座……危……城!” “您想带着伤上路?八爷。去那儿用得着这么急法儿?”小蝎儿惊得张口结舌说:“那可不是?!……” “不必为我担心了!”关八爷说:“这就算我的吩咐罢。我走后,你能集聚起多少人枪,就暂时扎在镇上,听我的消息再朝南拉,柴家堡、万家楼是否肯拉枪助盐市?目前还说不一定,非等我去后才能见出分晓。” 小蝎儿瞧着对方疲倦的脸色,心里老大的不忍,为怕他说话太多,耗伤元气,就欠欠身子,悄悄的掩上了门退了出来。而关八爷还在里间独自喃喃着,他明白自己的伤势,肩伤并不重,只要伤口不化脓溃裂,不消三五天就能合口了,而腿伤不同,弹头深嵌在腿骨里,即使顺顺当当的取出来,肉伤易痊,骨伤没有百天养息是难得痊愈的。一百天是多长的时光?若按常理去养息疗伤,一百天后,盐市也许会变成一座火烧的废墟,万人埋骨的坟场了!……明知这条左腿在养息没痊时行动定会成残,也顾不了那许多了,救盐市卖命全不足惜,何况一腿?! 就因抱定这样想法,所以当祥生堂的中医把弹头夹在盘子里,血迹没干,关八爷就扶创而起,嚷着替他备马。但他虽有铁打的心志,却没生就铁打的身体,创口的剧疼使他陷入昏迷,直至朱四判官出殡前一天,他才勉强能扶杖下床。 “我这一躺,躺有多少天了?” 小蝎儿屈指数算着:“连今天算在一起,才过了十三天。依您的伤势来看,还是不宜走动,医生说,不过百天走动,伤筋损骨,腿会成残的。” “十……三……天,”关八爷自语着,一脸的焦灼与懊伤:“你有得着什么关乎盐市的消息吗?” “我曾差人下去打听过,”小蝎儿说:“至今差去的人还没见回来。” “你可不能把我瞒在鼓里,这样,你就害了盐市了,”关八爷说:“我瞧出你在说谎!那谎话藏在你的眼里,你瞒不了我……说实话罢,盐市怎样了?!” 小蝎儿嚅嗫着垂下头去:“八爷,您包涵点儿,为了您的腿……盐市的风声很紧,原先一直闹病的师长,发觉小菊花那姑娘在暗里捣鬼,前几天把她杀在西校场。听说孙传芳连来几封急电,一再限期破盐市,这几天,江防军业已在东西两面跟盐市接火了!我并非要说谎,八爷,实在是……你那腿创不复元,干急也没有用场。” “替我备马!”关八爷压根儿没理会小蝎儿下面谈些什么,暴躁的嚷着。 脸朝着朱四判官的灵棺,屈膝跪拜时,关八爷就觉着腿上的伤口复裂开来,鲜血顺着裤管滴在靴筒里,但他咬着没吭声,没有时间再让他顾及这些,他金花游舞的眼里,只看见盐市的危亡……天已过午了,阴霾霾的,颇有雨意,但他必得立即上马赶赴芦苇荡那边的万家楼去,无论伤势怎样,他也要死死撑持着,白马放缰后,顶多入夜,就能赶至万家楼。 他没有要小蝎儿派人护持,迳自翻上马背,领缰催马哨出羊角镇南门,顺着低斜的荒路拨马南行。过度的焦灼找不着出处,此时此刻,关八爷满心塞着空空荡荡的凄茫。人生就像眼前天色一样的阴霾灰冷,不知怎样拨开云雾觅得着阳光?就拿西道上这条荒路来说罢,几乎写下了自己悲凉的半生,替老六合拉纤的日子写在一块滚动的云里,那些惨死的弟兄们曾互相吐述过的故事,系在走过的芦苇旷野的风中,几个月前跨着麦骡,领着十六辆盐车走过这里,霜花抱树,寒风刺骨,一转眼间又变成遍野郁绿了,那些弟兄的坟头。怕也已遍生绿草了?……不错,那时朱四判官插过狼牙桩,威风凛凛的图卷万家楼,而今也不过躺在七尺之棺里,等着埋进黄土。一别半载的万家楼,谁知又起过什么样的变化呢?正因为人事变迁太大了,料想不到的岔事太多了,像保爷被杀,盐市举枪,四判官饮弹,六合帮离散,才使得自己仆仆风尘,疲于奔命,自己虽为苦难人间尽力,谁又能知结果如何?! 管它悲凉也罢,灰黯也罢,活一天总得朝前走一天,不止一回,自己常拿这话来勉慰自己,万一走不动呢,爬也总得朝前爬了!左腿的伤处痛得麻麻木木的,涔涔的血水把裤管湿得粘在腿肉上,关八爷仍然咬牙叱着马。 这回到得万家楼,必得使大义说服业爷,盐市这一举关系太大了,假如合各方之力,能一战击散江防军,孙传芳的大军在江南被北伐军咬住,势必无法抽调更多军队过江,前方后背内外受逼,孙军极可能不战自溃,北伐军早一天过江,北地人们少受一天煎熬,他业爷该懂得这个道理。业爷虽没有保爷那样精明果断,但总该信过自己罢?何况还有个与自己极为投契的珍爷帮着拿主意呢。 也许当初自己拒婚的事,会使珍爷记恨自己,记恨我关八太不不通情,如今再仔细考量,当初自己的决定一点儿也没错在那里,菡英姑娘虽有些男人家的野性,终究是大家闺阁里娇养的千金……谁不想有个蔽风挡雨的小窝巢,供人从无尽的江湖道上息止?谁不想在终年飘泊中抓住一把根须?而关八不是那样人,也没生那种命,说什么也不能拖累她,剖开自己的心胸腑腹,摊掠出的不是柔情,只是鲜血,单是人间重压已使自己透不过气来,还能再加上情累么?……盐市如今战火殷红,关八必须赴死,珍爷兄妹若是明眼人,就该体谅我当初拒绝婚事的用心了。 一阵轻微的晕眩的黑浪涌向眼前来,逼得关八爷不得不兜住马缰,手扶在判官头上闭了一会儿眼。过了好半晌,强自撑持着低头去看伤口,不单裤管浸泡在血里,连马鞍上,马腹上,全沾染得透红,短短的靴筒里灌满血桨,溢出靴口朝外流,一路全滴着钱大的血点儿,假如像这样下去,也许在半途上就会因失血过多,从马背翻落下来,无依无靠的死去了。关八爷想到这儿,不由心头一凛,立即抽出攮子来,割断袍角,齐伤口以上,紧紧的勒了几匝,觉得这样虽然不能完全止血,至少也可以延缓时间,不至把体内的鲜血流尽。包扎了伤口之后,就猛力的使单脚磕镫,催马疾行。 处在这样危急无助的辰光,天顶的重重叠叠的灰云推涌着,翻滚着,互相交错着,一阵狂风扬起路面的糙沙,雨意可愈来愈浓了。关八爷仰脸望望天色,两道浓眉不由紧蹙着剑立起来,透过他饱有经验的眼,他晓得这场雨再不是绵绵的春雨,却是春残夏接的季节中偶兴的雷暴雨,他两耳仍极敏锐,听得见半空滚动云层里嗡嗡的水鸣声,这种水鸣声正是雷暴雨来临前的最显明征兆,民间通常把它传说成云缝中有苍龙使巨尾绞水。 而这种水鸣声在先,沉雷在后的雷雨不同于一般雷雨之处甚多;一般雷雨来得快去得快,多系骤雨和阵雨,不致耽搁长途赶路人的行程太久,只消找个落脚处暂避片刻就行了,而这种有苍龙绞水的雷暴雨却是发大水,起大泛的根源,因为它不单雨势极为威猛,落雨的时间更长,一旦落下来,瓢浇似的哗哗倾泼,说不定能落几天几夜。 自己并非怕雷怕雨,常年走在长途路上,风霜雨雪也不知经历过多少,上回冒着大雪赶路,也并没把人难倒。但目前不同,自己知道没合口的枪伤伤口最怕遭雨水,若被生水泡过,势非化脓溃烂不可,再者,伤口正在流着血,单是血浆见了风容易凝固,只要不经受剧烈震动就能阻住新血外流,但一遭雨水就不同了,还没来得及浓凝的血浆会被雨水冲落,新血混了雨水,会流得更快,这些还不是最可忧虑的事,顶使人担心的却是白马一块玉容易被暴雨惊吓,发力狂奔,平时还好,带着伤使不上全力,很难控得住缰绳,万一在暴雨中坠马,大罗神仙也救不活自己的性命,自己坠马不关紧,救援盐市岂不是也将化成一场梦幻烟云?! 云层急剧的翻滚着,朝低空漫压下来,天地随着昏暝,犹如夜暗将临,一阵阵贴地吹刮的疾风把带粒的糙砂卷扬起来,刷刷的鞭打着关八爷飞飘的袍角;空气是湿润的,带着一股雷雨前常嗅着的铜腥味,雨点还没打下来,而雨水的冰寒之气已经降落,透过人的衣裳侵入人的肌肤。风势愈刮愈狂,刀劈一般的使路旁行林的枝叶飞翻,许多由细枝互击产生的绿色碎叶,也漫空飘舞着。 陡的在眼前掠起一道鞭刷似的大闪,紧跟着响起一声长长的绕云滚转的雷声,这是一声催雨雷,俗称打天鼓,雷声威猛,绕着天脚轰隆了半个圈儿,使极远处撞响了隐隐的回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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