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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关八爷淡然一笑说:“适间我业已说了,悉听尊便……不过,今儿我总是客,我还没放下酒杯呢!”

  “来人,替八爷把酒给斟上。”朱四判官神色沮丧的说:“我反覆想了想,我是中了你的计了,你单枪匹马来这儿,实在不够英雄,我既不能差人半路上打你黑枪,又不能拔枪射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那好办,”关八爷说:“只要请你给我取枪的机会,咱们出去比枪,可不就成了?!假如关八还瞧得进您的眼,这是最妥当的办法。我若不死,算替老民除一害,你若不死,单还您守信诺,聚集愿解民困的弟兄帮盐市,您觉得如何?”

  “成!”朱四判官隔着席,伸过他多毛的大手来,跟关八爷狠狠的握了握,转脸吩咐小蝎儿说:“吹螺角,撤岗,把伙计们全招回来,替我跟八爷作个生死见证罢!……虽说我是不甘心死的人,这回也得赌赌运气了!”

  晌午后,天顶的灰云翻动了,想必是起了高风,但地面的空气仍是沉迟湿郁的,连半丝风刺儿也觅不着;大庙两侧郁绿的树丛寂举着,叶片间还亮着昨夜残存的雨沥,叶荫下笼着沈黯天色泸落的郁影,映在人眼里,却化成一片湿郁蒸蔚而成的水雾,孕结着从人心底涌升上来的纷乱和焦灼……成百匹杂乱的马群弄出一片混乱的声响,各形各式的匪徒们分聚在青石方坪的两端,纷纷嘈切着。这消息确是令人惊异的,谁也料想不到关八爷跟朱四爷竟会决定单对单比枪决死,螺角把他们聚拢来,等侯目击这场龙争虎斗,但从大庙的神殿中,正飞出他们两人豪气的猜拳声,你五魁,他八马,嚷得那么热乎,那像是马上就要一决生死的对头?倒像两个阔别多年的故友呢!

  酒盏碰击酒盏,两旁自有人添肴换酒,酒到三分醉意时,朱四判官哈着腰,双手抱着酒盏,把多胡髭的下巴挨在盏边上,卷着舌头说:“八爷,等歇就要拚枪了,您不怕吗?”

  “为什么要怕呢?头儿。”关八爷说:“死后总有一棺之土,何况咱们还各有一半生机。”

  “我……”朱四判官斜乜着眼珠;“我说句实话,虽答允跟您比枪,可又有些后悔,正想改变主意呢!”

  “那也随您的便,”关八爷说。

  朱四判官的脸色突然有些泛青泛白,抖索着肩膀,诡秘的笑了起来,那不是笑,那是内心一种激烈的痛苦的熬煎,化成一股气,不能自禁的迸发出来,冲过喉管,冲过牙床,齿缝和鼻孔,使他那张酱紫色的面孔出奇的扭歪着:“直到如今我才知道,我原来是个怕死的人……早先充胆大,也只因没遇上真正的对手罢了!我说八爷,跟您比枪,我实在有些胆怯,您拔枪快,枪法又奇准,只怕我今天是……活不成了。”

  “那倒也未必。”关八爷说:“假如您有顾忌,我倒愿慢点儿拔枪。”

  “不成。”朱四判官说:“枪子儿不长眼,假如我先开枪,你是准死无疑,您愿拿性命送礼?!”

  “那要看值不值得了。”

  “我疑心您说谎,八爷。”朱四判官说:“我这许多年,杀人也算杀出了名,可就没想到死是什么滋味,今儿一想,实在怕得慌,有句话我得问您,世上当真有人能它妈的视死如归?!刀横脖子,枪抵胸窝也不骇怕?!”

  “天下没有不贪生的人,”关八爷嗟叹说:“唯有爱心能激发人的勇气,有了它,妇人小子照样能视死如归,我并非跟您说道理,您会晓得的——平素持强把横的人,及至死到临头,未必有勇,一样两腿筛糠。”

  “斟酒来,”朱四判官叫说,又转朝着关八爷,继续说:“我还是信不过,八爷,我从没见过爱心像什么样儿。我这半辈子耳听眼见的,是枪声,是火是血,是仇恨和不平,似乎世上也就是这些了——拿我的三膛匣枪来,擦枪的绒布和鸡油一并带来……今天我可真算是舍命陪君子,是好是歹也就是这一遭啦。”

  朱四判官使绒布蘸着鸡油,擦着他那支二分口(枪口紧的枪枝,多系新品,俗称紧口枪,价较昂,购枪者通常将枪口朝天,倒置子弹一粒,弹尖嵌入枪口二分,即为二分口。)烤蓝没褪的新匣枪,关八爷仍然闲闲的把玩着酒盏,一缕游离的思绪,也在跟着盏缘旋转着。假如藉比枪的机会,伸枪击杀朱四判官,那该是十拿九稳的事,可是即使杀了他又当如何?杀人容易度人难,酒席上曾费尽口舌,希望能以言语唤醒他,这人虽是个凶蛮的草寇,却也跟钱九一样,是个直性人,又混沌又固执,看光景,自己不舍身,是度化不了他的了!虽说自身死不足惜,但仍有许多该办的事情没了,万一横尸在对方枪下,柴家堡、万家楼那一带民枪由谁去集?盐市的危局由谁去伙同撑持?爱姑的下落由谁去访?……别的私仇都可暂放一边,唯有出卖罗老大,断送老六合帮,勾结朱四判官,陷害保爷的那个奸徒,决不能放他活在世上,假如那种人能活着,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有句话我也得问您,”关八爷明知黑道上的惯例,永不会对外人道及扒灰卧底人的姓名,但事到急处,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上一问了:“早些时,您扑万家楼,那根暗线,是谁替您牵的?”

  “我不知八爷您怎的会问起这个来的?——那事跟您无关啊?!”

  “不。”关八爷说:“万家楼房族多,里面也许另有文章,那我倒无意过问,不过……我总觉得,替你牵线的家伙,极可能就是通报缉私营,围歼掉老六合帮的那个人……那是我必报之仇!”

  “噢……说来您不信,连我也不知他是谁——最先他是先跟老五接头的,可惜老五早已死在您那伙人手里了。”朱四判官追索说:“不错,我也曾见过他,黑巾蒙脸,骑着一匹白叠叉的黑走骡,他说是只要我闯进万家楼撂倒他们族主保爷,除了任意卷劫之外,他们另送大洋五千整。”

  “你收到那笔款项了?”关八爷追问说。

  “一文不缺整五千。”朱四判官说:“双方事先议妥交款的地方,在宗祠后边的石板巷里,保爷在前面一倒,五阎王就在后面替我收了钱……若不是你八爷挡了我的财路,我何止只拿那笔钱?看光景,保爷那条命,您也有意寄在我头上了。”

  “我不能要一个土匪不杀人。”关八爷说:“有七颗人头抵了保爷一命,咱们算是扯平,保爷的死,你只是帮凶,我正要追那元凶。”

  “话又说回来,八爷,”朱四判官说:“万一您今天撞在我这枪口上,那就免谈了。我若赢了您,我只答允拚死帮盐市,使那些人免于一劫,其余的恕我办不了!”

  “那只好把我这片心意,交给苍天明察了!”关八爷整妥杯筷,缓缓的放下酒盏说:“无论如何,我总诚心谢您为我设宴,如今我关八酒醉饭饱,该是您动枪的时刻了……”说着,反手一推坐椅,缓缓的站起身,朝庙门外的青石方坪走过去。

  朱四判官拎着匣枪跟了过来,捱着关八爷说:“依理讲,我这种人不配跟您比枪决死,可惜咱们天生就不是同一种人……我就是不跟您比枪,您也不会放过我,我自私,我要争这一半免死的机会。”

  两人并肩走到青石方坪中间站定,久候在方坪两侧的土匪全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颈,一度沉落了的嘈切声旋又升腾起来,庙廊边的白马一块玉见着主人,引颈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云散得很快,西侧的树梢上,落着一缕一缕穿透云块的黄得过份的阳光。

  “奉枪给八爷。”朱四判官说,声音有些僵凉喑哑,“用八爷他自备的匣枪。”

  从小蝎儿手上接过皮枪匣,关八爷拉出他的匣枪来,带着无比珍惜的神情,反覆凝视着,这管不算新的三膛匣枪跟自己的性命紧扣在一起业已好些年了,最初拿它护身保命,原没把它当成喝人血夺人命的凶器看,一年年秋风落叶的辰光总在飘泊长途上捡视着它,翻一翻一年来积在心底的旧账,生恐错用了它,愧对拴系在良心上的律法。乱世人难做也正难在这儿,每个人要活着,又得肩负起从官府溃下的律法——良心的律法,北洋官府非但不除奸铲恶,反养奸扶恶,这奸这恶,都得由人趋身去铲除。这些年来,虽没逞血气之勇错用这管枪,总觉它仍留下了太多的血腥气,难道这世上的恶人全非得伏尸枪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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