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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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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这……个……” 一想到关八爷释放匪首钱九的事,窝心腿方胜就感动得满眼盈泪,透过薄薄的晶莹的泪光去看关八爷那张脸,方胜就觉得一别数月,豪气干云的关八爷似乎有了很多变化,他那张红涂涂的有棱有角的脸,经过长途风雪和一场接一场生死相衔间不容发的搏杀,更显得苍老而憔悴,六合帮大部份弟兄的惨死,使他昂昂眉宇间流露出一份戚容和不可言宣的哀伤的黯影,那些神情混合起来,给人一种深沉的撞击,他不能懂得对方内心蕴含有多么深,他究竟想怎样?要怎样?但他那样的不计后果开释钱九确是常人做不出的豪举,如今钱九早已不是当初的钱九,关八爷那一举,使他脱胎换骨变成一个新人…… “朱四判官虽凶虽恶,但他性情直而不奸,粗而不诈,”关八爷沉吟说:“我再三思量过,一个人为匪作歹也并非天生的;固然他逞凶施暴,害了六合帮的八位兄弟,但若能度化得了他,使他不跟北洋军勾结,保住盐市,我想我宁愿力劝向老三他们,忘 却……私……仇……” “八爷,您这番苦心,我方胜算是佩服到顶了,只怕想说服朱四判官,实在很难。”方胜说:“我这就得把诱擒四判官的法子说给您听听,当然无须您亲自出面,只要您暗里拿主意就成了……您知道盐市上人跟北地风俗一样,每年都有几次庙会……” “哦,”关八爷说:“您是想藉行庙会,把朱四判官诱进盐市来?” 方胜点点头说:“正是这个意思。” “嘿嘿嘿我说方爷,”在外间的石二矮子一路笑进来说:“您这主意想对了,——那朱四判官专爱玩这套把戏,上回在万家楼,他可不也是藉万家各族行赛会的时刻闯进人窝的么?……您只要一行庙会,四判官准到。” “矮鬼你可甭幸灾乐祸抱那歪心眼儿,”大狗熊跟过来骂说:“四判官真趁着庙会闯进人窝来,可没什么热闹好给你瞧的!八爷他清楚,上回在万家楼,若不是咱们拚命出手,差点儿连锅砸掉,——我说方爷,这主意行不得,万一他带一拨土匪混进来,再来一个暗打明,那可够瞧的。” “你们先甭打岔,让咱们听听方爷怎么个打算?”向老三正经地说:“咱们是上一回当,学一回乖,这回当然得把算盘拨准,不会再吃那种亏了。” “依我的打算,咱们决不致吃亏,”方胜说:“眼下就快到三月十九,盐市有个太阳会,再过去,四月初一,盐市西的天齐庙还有个天齐会。这都是极隆重的庙会。咱们在起会前,先得把一拨人枪放在河堆上阻住江防军,另把一拨人夹在庙会的扮会人群里,再把各处扮会人全都戴上一种暗号,朱四判官那拨人,定也扮成一堂会混进来,到那时,见他们没戴暗号,咱们就每三个人不动声色的软贴他一个,不容他有亮枪的机会就把他们贴倒……八爷您说,这主意可行得?” “嗯……嗯……”关八爷思量着说:“不错,方爷,咱们若能事先把耳线、眼线、出会的方式全都细心计算好,拉下一面天罗地网来,那只怕朱四判官不来罢了!不过,当着几个兄弟的面,我得有句话说在前头,——万一朱四判官进盐市,这人得交给我关八一个人对付,几位千万不能先报私仇!等我办完这宗事,我得单独去一趟万家楼,去说服他们拉起枪队来替盐布撑腰,盐市若能得到他们伸出援手,江防军也就不足畏了!” “谁敢不听您的吩咐来着,八爷。”石二矮子红着眼圈儿,无可奈何的摊开两手说:“但您总得想想咱们的心意,雷一炮他们的尸骨没寒,咱们一心全是血饼儿,您总得让咱们多杀几个土匪解解愤,不能叫咱们袖着两手。” “嗨,”关八爷长叹一声说:“向老哥,你就带着他们三个去帮方爷的忙,听方爷安排去罢!” 眼看着窝心腿方胜带着四个弟兄远去了,关八爷两眼不禁有些一时找不出因由的潮湿,把一腔豪情义气化落在举目无尽的旷野苍生的头上,不由人不生出一分哀感。自鸣钟的金色摆锤滴滴答答的晃动着,时辰淌过去,它淌过去一分一寸都滴落有斑斑血迹,往昔的日子总是不堪回首的了……浪迹在海一般广大的血泪江湖上,看过多少不平与冤抑,见过多少绝望的挣扎与痛伤,石二矮子这直性人说的不错,——总不能袖手!也正因这样,自己便也陷身在一片血海里,有了轮转不休的恩仇。卸不了脱不掉的恩仇像把锁,将人舆人锁结成一串连环。 即使不作意气之争,也得用鲜血来涂染岁月,涂得人眼前和身后一片殷红,救世不成,到头来也许变成害世了。自己总参不透这些,只觉得应该多度化,少杀戮;这回若遇上朱四判官,宁可牺牲自己去换回他一点人性里的原有的仁心。而这日子眼看着就要来了……万一我关八死在朱四判官手里,罗老大,秦老爹,雷一炮以及屈死的兄弟们,你们不要怨我关八没能为你们伸报冤仇,抚孤慰寡,盐市上近万人的命运,更重过你们已成定局的惨遇,我只好先这样默祷着了。 一张张起庙会的帖子不但贴遍了盐市,也贴遍了盐市以北,隔着运盐河的各处乡野,这些帖子张到那儿,那儿就起了喧哗的摇动,人们不能不怀着惊奇、忧心、关切和轻恐,纷纷议论着这回事;不错,在往年,盐市上规模盛大的太阳会和天齐会起时会,盐市以北几十里的各村各镇都要拉出玩会的班子,锣鼓喧天的赶去迎神,出会那天,几十个会班子麇聚东郊旷野上,顺序经过几里长的大街,到福昌栈后土岗的鬼神坛去焚香拜神。但在今年情势不同,谁都料着江防军即将大举攻扑,都错以为处在风声鹤唳中的盐市一定没有那份心肠起会,谁知起会帖子竟然一张一张的贴出来了,难怪人们惊异之余,议论纷纷了。 “也除得关八爷有这种胆子,竟敢在江防军跟土匪的牙缝里打滚,”有人说:“假如江防军跟土匪趁着起庙会的时刻夹攻盐市,那怎么得了?” “谁都晓得,关八爷根本不在盐市,”有人抬杠说:“他要是真在盐市,也许就不会主张盐市起会了。” “敬神总是好的,神佛总会默佑着盐市的吧。” 就这样,各乡镇的会班子还是鸣锣聚众,纷纷练起会来,同时派出会首去盐市抽签,(排定出会行列的前后顺序。)各处整天都听得见练会的锣鼓声。 离出会的日期愈来愈近了…… 盐市的东郊设起一座座绵延数里的香棚来,每座香棚前都设着迎神的长案,古磁香炉里昼夜不息的燃着长香,悬挂在棚架上的香烛纸马、保命符,幸福符、各类经文善本,在长香腾起的烟篆中瓢动着,转暖的柔风和春三月的艳阳,使大气中满漾着穆穆的气氛。而盐市上领头会的会班子,也早在勤练着了。 “瞧罢,怕也只有汤六刮汤爷有这样的神力,能练得多年没人拿得动的金钱伞!” 这种赞叹一点儿也不夸张,这一把七十四斤重的金钱大伞确有许多年没人耍得了,实在说,一般没有点儿武功根底的汉子,即使生得粗壮扎实,也难拿得稳这把巨伞;这把伞的伞柄是酒盏粗细的生铁铸成的,几十支伞骨全是姆指粗细的百炼钢条,伞面是由几千只川铜的大铜钱缀成的,撑开后,无数闪闪灿灿的金钱叠着金钱,映日生辉,光芒耀眼,尤当汤六刮精赤着肩膊,扭动着青筋盘错肉球滚凸的臂膀耍旋巨伞时,在阳光之下,每只经过擦拭的金钱全都回耀着慑人的金色光彩。耍伞的人若只是双手举着伞,在赛会的行列前端开道,并不很难,若想单手拿着伞柄,运动自如,前后飞翻,耍出各种花样来,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汤六刮真是身手不凡,他精赤着膊,腰间系着黄绦,浑身肌肉滚凸着,轻松写意的单手举伞,随着喧天的锣鼓敲打出来的急骤节拍踩着花步,反覆旋移着伞柄,使伞面飞也似的旋舞起来,但见无数金钱咬拍着金钱,使叮叮的声响从金光闪灿中迸射出来,引起阵阵的采声。 “嘿,庙里今天就放长头夫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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